北方的冬夜漆黑漫長。踏着今冬第一場雪的節奏,我感到心靈已長出一雙長足,行走,行走,走向一個不知名的深巷,飛向一個不知處的殿堂,若孤雁長空鳴叫着,潔白的羽翼紛落成冬的雪花,浸漬了夜的蒼茫……。
那是一個寂寥殘敗的時令,讓我是夜如何也想不起來它當初的模樣了,或是讓時光掩埋了來路,亦或是眼下的繁花迷惑了我的雙眼。年齡大了,人也愈發變得遲鈍,雙眸不如從前那麼靈光透亮,總覺得模糊不清,甚至到了忘卻的時刻。儘管當初那些事根扎在心底一直讓我不安,更可說讓我難於掙脫開它灰色的長線,怕被它抓着揪着,把我的心緒放了風箏去,殊料忘卻也是一種悲哀,我甚或擔心有一天痴獃成一尊記憶的塑像,永遠佇在回望故鄉的十字路口,內心想傾訴卻無法張開嘴,呼喚曾經讓我夢縈魂牽的名字,擁抱它那溫暖的身軀,仰頭看它素麵朝天的模樣。
或許真有一天,我真就成了守望在故鄉門頭的塑像。
有些人和事,成了斧鑿的痕迹,成了帶血的溝壑,演化成流淌在心上的不老的河,它奔向太陽沒落的地方,跟着歲月一起老去,一起歌唱着生命的禱歌,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沿途多半是一幅幅傷感的蕭瑟之季,最終要被滄海桑田所淹沒。那麼,我憑什麼能拽着它不讓它老去呢?我混含不清的眼已經被歲月灼傷了,那怕我再度把自己埋進音樂,欲憑此幫助我撿起那些小村軼事,但我彷彿已睡在了歲月河的竹筏上,晃悠悠地隨它漂流,只是沿途幾乎沒有了風景,蒼白如霜天又如極晝,蒼穹如籠漆黑無縫,卻兀然有強烈的極光刺着我的眼,晃得我頭暈目眩、神志混沌。歲月老人總是以粗壯滄桑的手捂着我的眼睛,我幾度再搓仍覺朦朧。
誰能一輩子年少不老、又有誰能叫停奔馳的時光列車呢?
我覺到了,渾厚的大提琴彷彿是埋藏我歲月的腳步,還有憂傷的口琴調子,懷舊傷感泣泣啜啜,扯着我的靈魂不停地飛,愈來愈遠,輕得讓我有些顫悠,我生怕一不留神自高空掉下來,粉碎了我的所有。鋼琴每一個節奏敲響,似掠過歲月站台的車輪,軋在我心裡一驚一顫,我已然夠到了它疾疾而去的風袍,卻無法力挽狂步讓它停留。如是這樣,我就以半生時光徘徊其中,也品味了足夠的半生。再一個半生呢?我將會是什麼樣子呢?是不是也將要老成靠一膛爐火,且僅能靠一膛爐火來殘延我的生命,看火苗在爐膛跳躍,幻化成往年的一幕幕,或有老有少,或有喜有悲。那時候的我,被迫停下了手中的筆,唯有遲緩的思緒了,我的臉上或許是帶了一絲笑意的,眼神已混濁不清,理所當然地比不上少年時明目善睞,狡黠機靈,那麼我的世界還能有什麼呢?或者只剩下腦海里僅存的感動,或是陳年的老調,或是山坡上那幾隻陪我牧歌長天的角羊罷!
人活着只為等待么?等待一個時代的人再回身邊,回到那夜一起守到今夜,我只乞求能長依長執而永不遺棄。我知道任何生命生於何有地,生於何處,分於何時,都是有天數的,天意不可逆轉。也一定不會知道,在生命的旅行中將要發生什麼事,如若我可預料,那麼借項背讓我長大的父親,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要與我作永生的別離,我還猶豫什麼呢,我還有什麼理由不能千里赴回他的老屋呢,那怕是陪他生命最後一程,或是父子對着那盞煤油燈,再次點燃那些陳舊的事和人,讓它在彼此內心升騰,幻化成酒杯里的瓊漿玉露一飲而盡。我知道,多少年與父親世事相隔,唯獨就剩下那些話題才可激起他的興緻。可能分別的時刻真就是上天註定了的,註定了在那個即將破曉的凌晨,我迷迷糊糊聽到電話鈴響,聽到電話里傳來哭聲一片的時候,讓我內心慌恐不已,我突然感覺到天永遠不會再亮了,徒然間迷失了方向,坐在床邊低着頭沉默難語,難過得沒有一滴眼淚。多少年來,我就怕說起“父親老了”這個詞,在我的意識里,父親還如山般偉岸健朗,父親是我心中一棵永不老去的松。在聽到哭聲那一刻,我竟然以為是場鬧劇,甚或是父親一手策劃的,他坐在炕上笑,想看看我有何反應,會不會立刻飛回去看他。然而歲月已老萬事難料,不管我情不情願,都要撒開被他牽着的手了,我才覺得我的年齡已經很大很大,大到父親的當年,也知道自那一刻,我就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了,歲月慌忙不跌地把我推向了一個站位,我只能做孩子的父親,而不能再做父親的孩子了。又一個親人自我生命里劃過,他帶走了一個世紀的時光,陪我只走了短短三十年。回首昨天匆匆易逝,我覺得我還蹲在他鋸破圓木的凳子前看他,我覺得他就是我生命里最讓我敬仰的人,我喜歡玩弄他用來打線的墨斗,喜歡看他熬膠合縫時的表情,喜歡看他夜幕歸來吆喝耕牛的樣子。月映霜天的時候,他收拾起行囊,用一個大布袋裝起幾條小布袋,推輛人力拉車去了他鄉,像《葉落長安》里的白老四。至年關,雪起雪落無數次父親才歸來,帶了一車的糧食,如同陰霾數月見得太陽一樣令我們欣喜萬分,雪屋下油燈愈顯明亮,我看到哥哥姐姐瞅着我偷偷在笑,笑得父母眼中也噙滿了眼淚。
我喜歡這樣坐着、聽着,甚或是幸福地流着淚,頗能感覺時光靜靜從身邊劃過、從指尖溜走,毫不張揚還暗自回頭撫摸着我,我亦步亦趨想要靠近它,想要攬它入懷尋問,我那些演繹成電影的往事都被它珍藏到了何處,父輩們在另個世界是否也有感受呢?我想拜託這種感覺告知離去的人們,如今我們生活得很好,不再犯愁日子的艱難,那門前的河灣已不再汩汩流淚,那成片的柿子林開得如火如荼,那些常年守望着鄉村的墓碑我們沒遺忘它,每年每年我還會去攀折幾束野菊和狄羽遍插青冢舊墳。也許我再有些許年,也會拄起拐杖,邁着沉重的步子去默默探望,把一段路走成一生的距離,一步步隨你們而來。近了,近了,幾近抓住了你們之手,再回到天堂里,我還是你羽翼下長着翅膀飛翔的孩子,還聽你在門前喚我回家,還牽你之手走在一個未知之鄉。
石橋五百年風風雨雨,我會途經它與你對視相認,我能聞得到你的氣息,我也清晰地能講起你曾經熟悉的名字來,我更能感知握你手時的力量,甚至連同你的溫度都恆定在我記憶中。生命里成了一回親情,我以為便是永生與來生,憑誰也丟棄不了那份相遇和那份相惜相憐。我們一起盤坐炕頭的時光還會逆流而來,還是舊時光、舊場景、老故事、老面孔罷,還有那扇對開的窗戶,木欞木格,還是被歲月雕蝕的樣子,依舊保留着古色本香,我想要你們來坐在火炕炕頭上調侃日月,我去埋鍋燒飯,端起你的那個瓷碗盛飯給你、給娘、給姐姐哥哥。如若日月換了人間,我也是乘風逝去的候鳥,守候在炕邊的窗檯之上,跟着月光一起入夢陪着你們,我能聽到乾坤轉動的聲音,聽灞河在蒼夜下輕聲吟風弄月,我睡在核桃樹婆娑影子里,依在牽牛花架下,夢在白楊林里,與它一起守候生命的終結,守望親情只求同歸一個方向。我還可以聞到煙囪里炊煙的餘味,有些松香帶點玉米的味道,讓時光停留在那年那月的某一個時刻,某個時刻里的那人那事是我唯一的期待,他們會叫醒沉睡的我,喊我去飲牛扶鋤,我賭了氣暗地裡用彈弓引射牛耳,驚起月夜裡一片鳥鳴鵲罵。
如許時光,帶着淡淡的、淺味的傷感,但不失有渾厚的幸福,我的幸福是歲月賜予的,純色純味,沒有農藥的味道和變異的不安,幸福隨處可得,是由我信手執掌着的。跟着貧窮也就享受了貧窮的溫暖,清苦的日子裡我能嘗到野菜的香味。每日清晨,我們用一鍋清湯伴着玉米糊開始,去迎接新的一輪日出,每夜,我們用一鍋開水、一個饅頭、一碟漿水菜來終結,卻沒有失去那一席的滿天星辰,星光透亮斑斕,可着勁兒地爭相登場,偶爾可得流星劃過,我們猜那一個移動的亮點是衛星,那一個活動的星星是飛機,我雖然不知飛機的模樣和衛星的深奧,但我知道了它的名字,還知道了銀河和銀河兩岸的織女牛郎,我總是在星光閃爍的夜,擔心銀河那邊的三顆星星是否會隕落,負擔挑子的牛郎會不會扔下擔子里的孩子,會不會丟棄了孩子而追上七彩如綢的殿堂去。還有那個兇巴巴惡毒的婦人,她什麼也不做一直守着在天河邊上,就是為了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么?我想不通玉帝身邊怎麼會有如此婦人的存在,為什麼惡人總是掌控着權力而好人一生不能平平安安,我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父母身邊想。父親是抽煙的人,讓我習慣了他身上淡淡的煙味兒,如同我女兒對我的感覺一樣,覺得那就是父親的味道,聞着那味道,內心也安然了許多。父親手上拿着“鍋盔”吃得香噴噴的,一口茶也能喝出幸福來,咕嚕咕嚕幾口便再倒一茶缸涼着,我品過父親的茶,是苦味的,讓我半天沒有緩過神來,也許孩子們都樂意品嘗甜美的味道,父輩們把所有的甜美都留給了孩子,而自己只有品嘗清苦的滋味,並承受着起所有的苦罷。母親的扇子縈在我兄弟姊妹周圍,不時地以扇拍打嚶嚶嗡嗡的蚊子,與左鄰右舍拉着家常,常常會說起城裡的人和事,那距我遙不可及,遠在了另一個世界,遠在了一個世紀的傳說。母親沒讀過書不識字,大致是從外婆那裡學來的本事,半說半唱着鄉味十足的“曲兒”哄我入眠,撫我入夢——
“月亮夜,明恍恍,我在河裡洗衣裳,一尺粗布捶三槌,月亮笑着問,她是誰的娘......”“我的娘”我會恍惚地、喃喃地答來。“這鬼娃子,裝睡着呢!”我喜歡上了夏夜裡的星星、夏夜裡的月亮,還有那螢飛流長的夜。
清亮溫柔的月亮背後,卻是清白如洗的日子。
沒有了對白的生活是蒼白的,尤其是少了親情的對白,儘管回憶是粗糙的,但感受和回味起來卻格外的細膩香甜。誰會看着當下的富有而感到滿足呢?若是,我何故要在今夜獨自盤坐床上,心裡覺得空落落的,沒了傾訴的對象,只好與電腦對話了,與記憶訴說,這就是現代生活流行的方式,但也只好這樣罷。誰還能像那個時候左鄰右舍地串門子呢?也很少見有端着飯碗扎着堆兒的鄉親了,還會有誰耐着性子認真地聽別人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麥秸垛已風乾了樣子,不像那時候那麼豐滿與含情,在我看來那裡面樂趣頗豐,詭秘異常,容得下我半蜷着身軀與狗同眠。冬夜漆黑,麥秸亦可做成火把燃燒,照亮放學歸來之路,裹了霜的田埂上會有驚慌失措的野兔竄開,或有碩大的老鼠自腳下慌忙逃走。我們舉着火把狂叫狂喊地追着踩老鼠,驚得它們四散開來,追到它的洞穴插上標記,只等天空微微泛白,荷起蹶頭帶上布袋去掘挖鼠洞,運氣好時可碰上老鼠的儲糧倉,無論玉米、黃豆還是麥粒,既便經老鼠半食了的,也一囊並收了去。每到秋收,老鼠瘋狂地掠奪糧食,人也瘋狂地從老鼠洞里回搶糧食,鼠偷了人的糧,人刨了鼠的窩,決然要滅了它的命,鼠活鼠滅隨天意,重要的是,這一窩糧食會接濟一家人日子的延續。
人鼠搶食,日子就那樣一天天地熬得蒼白,如冬天的田野一樣,光禿禿地只有枯如髮絲的麥苗兒,淡淡的一層,像嬰兒頭上的頭髮,沒有力氣沒有精神也不均勻,但也是生活的希望也是好日子的延續,總叫人妄想明年還會有好收成。人搶了老鼠的糧食,餓死的老鼠的屍體橫七豎八地遍布田野,然而天意不可違,人也遭了殃,因為吃了從老鼠嘴裡搶來之食,不少人患上了傳染病,“黑線鼠”帶來的“出血熱”,成為嚴重威脅人們生命的殺手,老人們以“風寒”定論它,現在回想起來,跟世紀之初中國大地上那場罕見的、叫人內心恐慌的“非典”相似,容易被感染,病情之初頗似“感冒”,且愈治癒糟糕,患上它九死一生。在那場史無前例的疫情期,政府也出動了,每天有鄉上領導帶隊深入各村莊,挨家挨戶發預防手冊,時不時在晚上拉起1000瓦電燈泡,組織廣大社員學習說教,宣傳預防知識,號召大力滅鼠,人對老鼠之狠,發之於心,恨之入骨,但疫情來勢兇狠,感染人群久持不下,人數日益攀升。
一九八一年,我上初一那年冬天,父親也患上了這種病。
鄉衛生院里住滿了病人,隔三差五地有人被擔架抬走,後面跟着嚎啕大哭的家人。父親眼裡充着血,前來探望他的鄉里鄉親都戴着白色的口罩,母親一個人在病榻前陪護着他,拒不讓我兄弟姊妹進入病房,我們只好隔着窗戶望着面色臘黃的父親,看父親看我們的眼神時,我們只會哭,惹得母親直趕我們走。家裡頓時冰冷了,父母不在的日子裡吃飯也成了問題,母親隔日子回來蒸一鍋饅頭,交待些事宜就走了。我很是懷念與渴望喝父親剩下的挂面湯,我覺得那是最鮮美的味道,儘管現在想來及為不孝,在父親病重的時候還有如此齷齪的想法,但飢餓促使着人性的扭曲與變化,在食物面前無人抗拒。
父親大概經受病魔太久,再見他時已枯瘦如柴無力說話了,他長時間閉着眼睛,我卻看到他留戀的眼神和自眼角咕嚕咕嚕流淌下的眼淚,淚珠自眼角淌過臉頰,到耳際髮際處淹沒了,彷彿一條幹涸的河淌在貧瘠的土地上,愈來愈沒了活力,最後無力的慘淡的消失了。父親背對着我們,好像不願看到我們,母親低頭把耳朵埋在父親胸前,聽他以微弱的聲音說話,好像是在交待後事,母親的眼淚如一串串自屋檐下滴落的雨柱,我不知道她為何那樣傷心,似曾有憋了一個世紀的委屈,在那一瞬間決堤了。父親多次強烈要求轉院去縣城治療,因為每天,他都親眼目睹着生命的殞落,對於同病相憐的人來說,是最大的折磨。他曾經兩次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父親也因負債纍纍而多次斷了活下去的念想,拔掉針頭拒不接受治療,母親無奈,只好請生產隊長來做父親的工作,隊長是父親的長輩,連哄帶罵才讓父親回了頭。在轉與不轉院問題上,母親六神無主,醫院更是沒了主意,甚至於無暇顧及了,但姨夫堅決不同意,說縣城裡也人滿為患,騙父親說病床安排不上。姨夫曾經在是名軍醫,在西藏呆了十多年,為人耿直遇事直言不諱,批評教育我姊妹毫不留情,對待自己的兒女更是嚴厲有加,他干到連職時,因為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主動申請轉業回地方,被安排在縣醫院工作,是吃商品糧的大人物,他是我們敬佩的人,在我家裡說話很有分量也有理有據,和莫言在小說《蛙》中對姑姑的評價一樣。姨夫沒有同意轉院,他知道父親的病不能挪地,挪動後會更容易加重,事實證明了姨夫的意見是正確的,轉院后那些人,大部分沒有逃過那一劫,都魂斷他鄉。那些年,常常見公路上一隊隊列成的孝子,哭天抹淚地送着親人靈位,有自上而下的隊伍,也有自下而上的人群,每個人都身着白色孝衣,頭盤七尺孝帽,也有比我還要小的孩子,也披麻戴孝,看起來是臨時改制的孝衣,極不合身,邊走邊哭地拉着大人的手,如何知道他是丟了娘親還是丟了父親,他或她們,恐怕也會像我一樣,永遠會成為而今回想起來的傷痛。在我的眼裡,那些年,天空無藍盡染成白色的靈尺,每一滴雨都成了鹹味的眼淚!隨處可見新添的墳頭,撒開的紙錢隨風而舞,叫人看了好不心酸,更為顫粟。人定勝天也好,與天斗與地斗也罷,儘管我們也曾雄心壯志也跟天斗跟人斗跟牛鬼蛇神斗,是公社的好社員,是根正苗紅的庄稼人,可生命的法則,是不以精神上的口號和行為上的執着來衡量的,必須以糧食來維繫,僅憑一腔熱血是不行的。生命互不相欠,人與鼠皆為萬物生靈,莊稼的生長,就會伴隨着老鼠的存在,這是亘古不變的生命繁衍之法則,兩類不同的生命,都有不同的存活方式,我想約莫上天就安排好了這兩種生命的批次,要相互限制相互同存罷。大約在那幾年,我東西川上上下下,大人孩子、男女老少,失去生命的人數以百計,生命如草芥般,與死去的老鼠一起,陪葬了那段令人不堪回首的歲月。
父親終是命硬,十六歲遠離家鄉給人當學徒沒被餓死,二十多歲兩次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沒被打死,五十歲負重求生地養活上下三代人沒被累死。在那場談之色變的疫情中,父親是幸運者,最終還是逃過了一劫。母親從醫院回來套車去接父親,並告訴了我們這一喜訊后,我們兄弟姊妹四人抱頭痛哭了,眼淚也沖淡了飢餓,我們賽着往人民公社醫院跑,二里地我跑了彷彿一個世紀,兩次跌倒磕破了胳膊肘子,淌着血也顧及不了,邊追邊喊邊哭,生怕被他們跑在了前面,表達不了我終日盼他回家的心情,受不到父親的誇讚。兩個多月的等待是漫長、煎熬的,我實在是太想父親了,每每夢起他自遠鄉回來帶給我們的糖果,就更加盼望他快點好起來。母親拉着架子車,鋪了些簡單的被褥隨後趕來了,她一邊收拾着床鋪以及物什,一邊指揮着兩個哥哥攙扶着父親,這是個臨時的家,家裡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母親搬到了醫院。母親不識字,臨走前還讓姐姐找了張白紙,託人用筆寫了幾個大字“病神離身”,我雖然弄不懂是啥意思,那幾個字也寫得歪歪斜斜,但終歸是最好的結局。我想那大概是一種對神靈的感謝,或是對鄉親的交待,意思是可以靠近父親了,父親不再是個大家懼怕傳染的禍害和瘟神,也算是對病人的一種尊重。大哥拉着車子,母親和我們一邊兩人,像護送皇帝御駕似的,浩浩蕩蕩,步履春風的還鄉歸來。路經村頭時,有不少鄉親上前安問病情,父親幾欲坐起,終於沒有力氣還是躺下了,就探着頭答道:“我沒死,還活着呢。”“捨不得咱這些窮鄉親呀!”“命真硬!”人群中有人說。
那是一場生命的搶奪戰,是一次親情的保衛戰。躲過了劫難,但父親的身子仍很虛弱,靜養個把月後,他柱起拐杖帶着我,我手提禮物,跟着父親挨家挨戶答謝,每到一戶人家門前,都要按農家人規矩,父子深鞠一躬,再由我喊到:“謝親人來啦!”,由衷地答謝父親在病期間鄉親的探望與惦記,答謝鄉鄰們對我們兄弟姊妹的關照。後來父親常常說道,要不是隊長那通罵,要不是每天他腦海里迴旋着鄉親們熟悉的臉龐,要不是不忍捨去娘和我們兄弟姊妹,他早就沒命了。而我以為,那是一種堅持,是一種毅力與信念,是淳樸的情感挽救了父親的性命,是全家老小拽着他的手讓他難於割捨,更有一個念頭使他堅定了生還下來的信心,他仍舊要跟天斗跟地斗,要斗垮苦日子不再抬頭、不再復返。
自一九四九年開國奠業,到一九八零年,歲月輪迴三十年!幾代人就是在那樣的大風大浪中悲歡離合著,政治鬥爭風波難平,文革作派仍殘留於野。七十年代我上小學時,只設五個年級,每年級一個班,每逢暑假到來,學生們也要融入各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叫作“支援夏收的紅領巾”,假期結束后,由生產隊隊長給每個學生寫鑒定,後來惹得他煩了,交由會計去寫了。但不管誰寫,都是孩子們心中的結,都盼望着能在自己的鑒定上多說好話少挨批,能多得些好的措辭或是表揚。回校后,學校統計生產隊評的“小學生勞動模範”,召開學習表彰大會。那些被評為勞動模範的學生,回到學校非常榮耀,可在開學典禮上佩戴大紅花在高台上亮相,甚或能得到校長的接見。校長的接見很簡單,不是擰擰他們耳朵,便是在他們頭上摸一把,說句“有出息,有出息!”然後帶頭鼓掌,於是台下也成了掌聲的海洋。那些模範,多半被任命為各 “ 路長”,專門負責管理學生放學回家路上的秩序,因為沿途的莊稼常常不是被學生踩踏,就是被斷了麥穗,蘿蔔、玉米等能直接吃下的作物更是損失慘重。學生要排成縱隊,腳跟着腳,唱着歌進村,第一名是帶隊的也是領歌員,是有些來頭的,不是隊長的孩子就是老師的子女。學生如有隨意走出隊列或是不服從管理者,就會被“路長”告發本班班主任,結果不是挨批評,就是要挨老師的打,最輕的懲罰就是站在黑板前一個學時,不唱歌的人也會被學校點名。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最懼怕自己的班主任,四十來歲男人渾身的勁,本來也是生在我村子的人,由於生活接濟困難被送了別村人家,他發明的“老虎凳”、“手鉗子”之類的,讓不少學生吃盡了苦頭,我受過幾次“手鉗子”,一隻手就能捏着我的脖子,讓我疼得頭都要縮進衣領,他像提小雞似的懸我於空中,我只剩下兩隻腳,在空中撲騰撲騰亂蹬。故而一路上只聽得腳步聲或是歌聲。路漫漫何其遠兮,飢餓使我們一直觀察着“路長”,偶爾脫離他的視線,便以極其迅速的動作揪個麥穗,悄悄地邊走邊搓,一把置入口中,貪婪地吮吸它淡淡的甜味和乳汁的味道。事實上,我就是常常面對黑板被罰站的那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也認命自己是一個不會成器、不會有出息的人,但我盯着黑板久了,就和黑板感情頗深,趁老師不在就操起粉筆練字,後來我黑板字很好,從小學四年級直至現在,黑板報成了我不可拋棄的朋友,無論當士兵期間還是後來提了干,從新疆到蘭州再到天津各部隊,只要有黑板報比賽,我不用稿件不用設計,畫開山路字作鋪墊,一口氣到底個把小時完事,還總得頭彩,我和這塊黑土地有了深深的戀情,也緣於此,它帶給了軍旅生涯的重大轉折,由士兵直接提幹當了軍官。然而人分階層,“路長”和領歌員的產生,以及他或她們的特權,使得幼小的心靈在成長伊始,就已經被蒙上了淡淡的陰影,埋下戒備與鬥爭、權力與附屬的種子,父親說得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本生自於沒有背景的家庭,也自然沒有其他太大的慾望。而今想起來,這種怪異附着人性也不足為奇了,更對當今的富二代、官二代等等二代三代也見怪不怪。我記得二哥初中考高中,在沒考上“中技”被父親責罵時,他情急回應了一句“老子無能嘛!”噎得父親半天說不出話來,直至父親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還記着這句話!
人的慾望是永遠滿足不了的,這也是推動社會向前發展的必然,當人們因為飢餓犯愁的時候,就各自會有一種騷動。活下去的渴望,正悄悄在慾望的鼓動下不本分地生長、膨脹與不安着,而且已經醞釀成為一股巨大的洪流,將要衝開封鎖已久的柵檔,只是懾於政策的高壓,人人背向而為,既不互相干涉又相互不透露秘密。記得父親也受了感染,白天跟着生產隊下地搞生產,晚上關起門來,點亮油燈開起“私人作坊”,悄悄加些工桌椅板凳、婚嫁木箱、妝梳盒子之類的小本生意。每晚,我們兄弟姊妹總是伴着那種特有的、熟悉而又親切的節奏入眠,沉入到那鄉野雲天,飛向那蒼陌壠埂。關中道上隆冬寒冷漫長,小屋子內燈光爍爍跳躍着,母親守着父親,或是用手捂着一杯熱茶,時而揣入懷中,坐在父親身邊看,有時也給父親噹噹下手,替他拉拉下鋸,兩人總是那樣沉默寡言,也總是一幅憂傷的臉,我感到每一鋸下,都是一個拉長了的音符,是父母心聲的另一種表白,或可說是莊戶人家憂傷的輕吟淺唱,何日,貧窮不再?何時,才是盡頭?
童年在一個玩笑後轉身成了遠處的風景,風景里的一切都成了矢量的東西,大小、遠近、輕重、深淺都被埋在那個懵懂而又拾趣曠野的青蔥少年的暑季。我把彈弓、鐵環、小人書珍藏到老屋子的一角,準備感受新生活的氣息。田野里秋花爛漫暗遣清香,天空湛藍不再昏濁灰暗,鳥雀呼晴振翅入雲,九月碧宵暖陽炙烤人心。人民公社的大廣播傳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着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建設高潮…… ”它是社會主義開創期號角,在歲月中走向深遠,它整整經歷了三十年!回首,揮手與它作別時,人們眼中是噙着淚水的,他們親身體味並經歷過什麼叫貧窮,什麼叫困苦。記憶里爺爺和父親那兩代人,自二十世紀初期,一路踉踉蹌蹌,飽受戰亂之苦和窮日子的煎熬。當然,解放后的新中國百廢待興,舊中國殘留下的矛盾和困難要逐個解決,人民群眾的生活水雖然在原有基礎上有了提高,但仍在低水準上徘徊。遇上十年動亂和十年自然災害,更使得老百姓的日子雪上加霜,儘管我沒有品嘗過多少苦難,但我切切實實走過了一個七十年代,也用心記下了那一幕幕悲壯的故事。
上初中后的第二年,包產到戶的春風才徐徐吹入我的村莊。我依稀記得,中午放學后聽父親說晚上開會抓鬮分地,要分柿子樹、分牛分馬、分麥秸垛、分農具農藥、分集體房屋等等。這是當時國家發布的一件重大的土地改革政策,旨在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改變缺糧少食的狀況。當時這種辦法,聽說早在外地就有生產隊悄悄搞上了,而當時的關中道上信息封閉,上村下社的老百姓都懷疑又要走資本主義道路,說那不是每個人又成了“地主”了?又要被批鬥了?在我農莊推行時,竟有不少人狐疑難定。然而隊長早就向社員們滲透了消息,說這次運動是真的,不會再把土地收回去了,更不會給誰“戴帽子”,隊長還說這是上頭的精神,而且他親眼看到了公社書記案頭上的紅頭文件,這才使鄉親們打消了顧慮。當天晚上,我隨人潮蜂湧而入生產隊保管室,保管室是以前儲存生產隊集體物資的地方,也是算賬計工分和分糧分物的地方,神聖了幾十年。我暗暗打量着它的模樣,就是昨天,它還威嚴三分,是人人向往來管理的地方,而明天,它就要成了別人的家,成為像我居住的屋子一樣普通無二,或是要被拉倒成一片廢墟。隊長在人群的吵雜聲中簡短地說明了情況,在人們急不可待的喊聲中,開始了第一批次的“分樹”抓鬮,這全憑運氣而定,人們又開始議論誰佔了便宜誰吃了虧,誰的樹柿子掛果多,還有人不平地叫嚷着自己抓了一棵死樹,更有人憤憤不平地罵“知足吧,你個狗日的,我還沒抓到呢,嫌它死了給我,我還能賣錢呢。”儘管公平公正,但各有所求,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更難以滿足人們的慾望,何況這股風來得急,要求落實得急,沒有過渡期沒有徵兆,人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不明不白地就解散了一個時代的集體生活。有人拿了大鍋飯時期的鐵鍋,有人分得生產隊的牛,人和牲畜也是有情感的,那些常年駕馭耕牛的男人,抱着自己牛痛哭萬分,催人淚下。“分地”最熱鬧,也是人們最關心的大事喜事,生產隊把所有的耕地分成了三等,一等地沿川,二等沿河,三等沿坡,各等地都平均到了人頭,丈量土地,換算畝數,填埋“界石”,丈量到哪裡,哪裡就人山人海,原先整塊的土地,以石頭隔成了條形,並在石頭上標明了畝數和主人的姓名。父親分得地后,在地畔轉悠到天黑,摸着土壤看着聞着,他愛莊稼勝過自己,視土地如生命,撿回來的生命能不讓他激動難眠么?九月的天還未亮,他就撈起工具帶着大哥下地去了,還有比他早起的人,月未西落,田頭已人影攢動,秋風私語,人心隔紗,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相互打招呼了。
第一個豐收的年來了!在分得生產隊已經播種了的土地后,由於播種期已誤,且誰也不忍心廢除集體的心血,各戶都精心料理,像待親人一樣待它,挑糞施肥,鋤草培土,有不少人天天蹲在田頭,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煙看着自己的莊稼,狠不得拔苗助長。當年,土地也回報了庄稼人,秋日陽光燦燦,玉米堆積如山,有的棉桃吐綻,有的紅苕增收,有的黃豆得益,各家各戶門前、樹上、架上掛滿了金燦燦的玉米棒,新磨開的玉米飄着香味彌慢了整個農莊。那年中秋,我全家迎來了第一次大餐,母親炒了幾個菜,專門給父親打了壺白酒,還買了包九分錢的“羊群”煙,父親領着我們,十分庄肅和恭敬的把頭碗麵條敬給了毛主席,斟了酒、上了香、感了恩,母親還不忘提醒說,“毛主席也抽煙呢!”一切準備停當,他才整衣入座,還自言自語地說,“這才叫過日子!”
幾代人盼望的好日子,終於姍姍來了,大人們臉色日漸紅潤,男人的腰杆子挺起來了,女人的屁股在日益豐滿,孩子們掛包里的食品不再窘迫,我甚至覺得太陽都是新做成的,比過去大了、圓了,更加絢麗奪目。包產到戶的第二年,條田的色彩豐富了,人們根據收成和效益來權宜作物的種類,向日葵、穀子、安徽豆、油菜、蓖麻等引入種植,高粱、糜子等第二植物退出了歷史舞台。收成是人們所盼望的最大的事,但收成好了,交公糧卻成了負擔,過去由生產隊派壯勞力加記工分,以人力車運送,土地下放后,由各家自行交公,男人多的人家不用愁,家中女人多的,交糧就成了難事。人民群眾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是不可估量的,毛主席也說過,“一切創造與推進社會前進的動力來自於人民”,人民群眾雖然沒有諸葛孔明那樣的智慧能創造出“木牛流馬”,但平日里少見的東西一下子就顯現了出來,各式各樣的運糧工具應運而生,有用自行車馱着的,有用架子車拉的,有用小推車推的,還有趕着牛、驢馱的,古老的挑擔也是主力軍,跟着隊伍浩浩蕩蕩,熙熙攘攘,活脫脫地再現了當年淮海戰役時,百萬老百姓運糧支前的宏大場景。隊伍晝夜不斷,人聲鼎沸,糧站大院內夜如晝織,人山人海,有人依地躺卧,有的前擁后擠忙排隊,有的抽煙喝水,有的打牌聊天,橫七豎八雜亂無章,跟當下春運期火車站候票登車那場景差不多,前後需要個把月時間。糧分等次定位,除交夠國家應徵收的公糧外,多餘的折成現金當場支付農民,等次低的或以錢補缺國家,或以多交糧食相抵。於是找關係插隊的、託人定高等次的成風成情,人情交易開始了、權錢交易出現了。往後幾年,交公糧的人都暗藏禮物,以錢賄賂,最後成了見怪不怪的事,再往後十多年,公糧基本不用去交了,人們怕麻煩,糧站也懶得張羅,交錢來得快也不用賣力。大約在二十一世紀初期,改革開放后三十多年,中國成為儲糧大國,伴隨着農村經濟發展的腳步,經濟也在飛速發展,綜合國力突飛猛進,由於糧食不再是影響國家經濟大發展的首要問題,其價值也在日益向低,農民一年的收成也換不來一個季度在外打工的所掙所得,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大批農村青壯力把目光投向了城市,腳步奔向了沿海,心早飛向了改革開放的前沿窗口,諸如深圳、廣東等地。為了平衡勞動力,減輕農民工對大城市日益造成的壓力,催促農業發展,國家發布實施了一系列惠及“三農”的政策,其中就有減免農民公糧這一重大決定,農民所得糧食由自已支配,可有償賣給國家,可自由進行貿易和交換,到二十一世紀初,農民種地按畝數國家還給予補貼,在我家鄉每畝補貼八十元不等。日子越來越好了,糧食不再受人重視,母親也因而常常嘮叨,糧食太多了國家都不要了,把包穀餵了豬,真是造孽!
包產到戶頭幾年甚或更長些時間,化肥成了最難的事情,不但一日一價而且很難買到,一是因為國家當時化工業供不應求,過去單一的計劃生產滿足不了當時的形勢需要,土地包產到戶實行了自由經濟而工業仍停滯不前,還安於國家下達計劃完成生產,二者產生了直接衝突;二是因為“投機倒把”風又颳了起來。批鬥會開得很兇,像早些年批鬥地主右派一樣,脖子上掛着白色的牌子,有的頭上還戴着一頂三尺高的三角白帽,跟《閃閃紅星》里批鬥惡霸胡漢三差不多。這些人被反剪雙手壓上台,陪在殺人犯、強姦犯、盜竊犯左右公審公判,“三教九流”們、“投機倒把”者,都卑微地屈膝低頭。我眼見我們生產隊的保管員也被壓上了台,約莫四十左右,他平日精明於賬,管理錢物人路暢通,加之集體合作社那些年懶於下地幹活,連種地的路數都不懂,包產到戶后,他廣種薄收,飢餓開始惠顧他,妻子跟別人跑得無影無蹤,一大堆孩子餓得哇哇大哭,開始還有鄉鄰相助,到後來也沒有人再去理會了。但從未見過他倒賣化肥,可能怯於見到熟人,去了他鄉做起生意被人舉報抓了回來。父親說那是報應,當保管員那會兒沒少貪污沒少虧欠鄉親,才落得如此下場。批鬥歸批鬥,政策歸政策,但錢能買來一切,錢似魔鬼一樣纏着那些貪婪的人和那些膽大妄為的人。公社裡的一個“公家人”,占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以每袋鉀肥十五元賣起,再漲到二十五元,後來還弄來了硝銨、磷肥、複合肥等等,人們一分一毛地數着手中的錢,情願不情願地都被他一網收盡,使得他發家撐起了趾高氣揚的兩層樓。但他也屢遭不測,有幾次被一群眼巴巴等化肥用的人堵住了,開始討價還價,他因價錢談不攏生生地不賣,雙方僵持住了,後來就有人爬上車往下扔,有人往下拽,有人躺在地上堵着車,整車化肥被搶了個精光,他上前攔阻還挨頓毒打,時隔數月,聽說有三名肇事者被判坐了半年監獄,再後來,他家遭遇了一場詭秘大火,家什錢財被大火一併吞噬,自已也被燒成了重傷。事過境遷,時間漫漫沖淡了一切,人們在乞求自由、乞求豐裕的日子裡頭卯足了勁地拚命,這樣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了,老百姓還照樣過着自己的日子,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早就忘卻在了腦後。一把燃燒着時代的火炬,當年做為指路方向的火炬,就那樣熊熊地燒透了一簾天空,把一段歲月燒成了灰燼……。
歲月是時代發展的見證,我們從至死的邊緣被一隻無形的手拽了回來,每一回生生死死,都與時代變遷有着必然的聯繫。人是自然的也是社會的,它必然與社會捆綁在一起共同經受磨難、承擔責任。從缺糧食--能吃飽--交公糧--補差款--減免公糧--國家補貼,一個時期,跨越了五十多年時間。每一個時期的上演到退出歷史舞台,都是一部悲壯的歷史話劇,都會引發中國大地天翻地覆的變化,有悲哀、有喜悅,但總是向著幸福的康庄大道而來,總讓人感到我親愛的祖國,它無限的溫暖與親近!
那是一場改革,也是對人性的改革;是一場由農業革命到工業發展的艱苦轉型,更是對人們思想意識形態的艱苦改造。沒有艱辛的革命,甚至於犧牲和傷害一些人的利益,國家就會永遠停止在一個時期徘徊不前,更不會讓國家以驚人的速度,成為第三世界的強國,成為當今世界發展史上的一則傳奇和一個傳說!
我一九八九年當兵到新疆后,基本上每三五年才能回一次家,每一次歸來與離去,都會默默地以注目禮望着故鄉那片熱土,在我眼裡,那些人還沒有逝去,音容笑貌宛在昨天,那些事彷彿只是被擱在了歲月深處,我知道,他們和她們所見證的、想要說的比我要多得多,我只是充當了那段歲月的代言人,我只是他那個狂妄自大、惹事生非的壞小子,多年以後我會老眼昏花不再耳聰目明,我仍舊會以一個晚輩的身份,恭敬地懷念着那些絕望在貧窮歲月里的兩代人,甚或要祭奠淹沒在動蕩時局裡的一些人,因為他們,有的教會了我做人,有的是我暗下里的老師,我對他們敬望有加,也更加悲憫生命的輕薄。我會把那山坡上豎起的一座座石碑,用心刻在我生命的頂峰,再度豎起它,跟它一起重回昨天。
一個時代的終結,我們不能輕易就忘卻了它,如同人生,在每一個轉折處,都會被自己深深鐫刻在心中成為永遠的惦記,那怕是永遠的傷痛。另一個時代的到位來,也總讓我們慌恐與迷茫,我們只可順應潮流一路漂泊而去,多少聲音與故事已被滔滔之聲淹沒,多少乾涸貧瘠的風景已被高聳雲天的樓海隱去了。於是,我們習慣了遺忘,也習慣了被人遺忘。而今,我們只為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為了那些標榜富有的錢,那種標榜自我品位的生活質量,冷漠了父輩們曾經滄海為田,糊口為求的日子,有誰,能把滄桑的歷史記祭奠在心裡呢?還有誰,能把一首古老的歌唱到生命的終結?
且把歲月烤乾,鑄成一串項鏈掛在胸前,讓它與我一起感受我的心跳,感受我與它一道起伏着的呼吸……
2012年11月9日-烏魯木齊
歲月凝目 標籤:歲月神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