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對於我的家庭而言,1980年的另一件事就是大哥的重回課堂。
那一年,大哥16歲,此前的一年裡,大哥在初中畢業后做了縣供銷社的一個職工,被派遣到一個鄉下(那時候還是叫公社)的供銷社去上班,那個供銷社又把大哥派到了下面的一個網點去了;網點設在一個農村常見的土廟裡,裡面還有模糊不清不知哪路神仙的泥胎塑像;那時候的縣裡電燈都是不常見的東西,到了鄉下,更是無從說起什麼電燈照明了;大哥所在的那個供銷社網點,就煤油燈或者蠟燭做了夜晚採光的主力;既然是網點,那員工也就不會多了,加上大哥也就兩個人;環境的艱苦是可想而知了。
大哥能去做供銷社的職員,是和蔬菜隊的解散有關係的;蔬菜隊解散,每個社員發了微薄的遣散費之後,每個家庭還給了一個就業的指標,我家同樣也分得了一個;對於這個就業指標的處理,剛開始的時候,是準備給沒讀過書的二姐的,後來父母又認為這個指標可以去供銷社,那個年代的供銷社可是一個相當令人羨慕的單位的,且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而言,這是第一次家裡有人可以拿工資吃皇糧了,尤其重視;因此,父母又認為這個指標還是給剛初中畢業的大哥的好,這樣大哥有了一個好的工作,對他以後有好處;如今看父母當時的這個想法,固然會覺得很好笑的,供銷社其實在那個時候已經沒幾年的好日子過了,但放在當時,不但父母覺得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親戚裡面,以及鄰居們,也都不覺得這個決定會有什麼不對;於是二姐繼續在家裡地里忙乎着,學習成績相當好的大哥便放棄了上高中的機會,按父母的安排去了供銷社上班。
大哥去供銷社上班是在1979年的下半年,那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天氣很冷;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我在那年冬天隨了父母去鄉下看望過我大哥;其實那個鄉下距離縣城也就40來里路,放在現在根本就不算距離,油門一踩,高速路過去,最多十幾分鐘的;但在那個年代,往那個鄉下去,不但一天只有來回一趟班車,且這一趟班車在坑坑窪窪的沙土路上喘上將近兩個小時的氣之後,還只是停在了公社所在鎮子的外面;走到鎮子里去,還得花上幾十分鐘的時間;交通的不方便,真不是現在的年輕人可以想象的。
那次和父母去看我大哥,就是這麼過去的;為了趕那趟車,我們很早就出發了;天下着雪,且很大,四面透風的班車就走得更為緩慢更為艱難了,真的如一頭負重的老牛拉車行走的情形,顛簸中車上的人都凍得盡量的蜷縮了起來;
好不容易到了終點站,而終點站僅僅是幾棵高大的樹而已,沒有任何可以遮風擋雨的設施,更別說有賣一口熱的的地方了;一車的人裹着嚴寒頂着雪花往各自的目的地走去了,我也跟隨着父母趟着一地的泥濘往鎮子里趕;
到鎮子上花了幾十分鐘,但鎮子本身卻不是很大;不過街面上卻倒也還熱鬧的,各種店鋪,已經路邊擺攤的,都不少;賣的東西放在現在看固然是檔次低品種少,但在那個年紀的我的眼裡,卻還是覺得品種繁多的;尤其是路邊不斷看到的早點攤子,包子油條,豆漿稀粥,冒着的熱氣對一身寒冷的我形成了說不盡的誘惑;
而父母只顧着扯着我去找供銷社的所在,根本沒有停下來吃好早點再走的意思。
找供銷社的所在並不難,印象中那是一個很大的門面,最起碼這個鎮子上能和供銷社的門面相比的,還真找不出第二家來;供銷社裡很熱鬧,買貨的人不少,雖然還只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光景;
但大哥卻不在社裡面。
接待我們的是那個公社供銷社的主任,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戴一頂那個年代常見的幹部帽,青色的,穿的衣服也是青色的,有四個兜的那種幹部服;見了我父母,倒是不見打官腔的,一臉的笑,噓寒問暖的,在問清楚我們還沒吃早飯之後,趕緊吩咐手下的去門外給我們買包子油條去了。
年幼的我沒心沒肺的,在早點買來后就只顧着自己吃了,父母卻沒急着去吃早點,倒是趕急着問大哥的情況;
你兒子***不在。
那個胖乎乎的供銷社主任的話在我扒拉稀粥的時候飄進了我的耳朵。
去下面的點上去了。
面對父母的詢問,胖乎乎的主任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那個點距離鎮子有幾十里路的,這樣的天,根本走不到。且那個點是在一個土廟裡面,點上只有兩個人,環境很差,夜晚只能點煤油燈為主,或者是蠟燭。
但這些情況不是那個主任告訴父母的,主任的話,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鼓勵,諸如年輕人要到下面去鍛煉之類的;父母得知這些具體的情況,是在主任招呼完了去忙其他的事情后,父母找大哥的同事們打聽出來的,而後來大哥的對那個網點的描述,也和他的同事的敘說差不多,大哥說,自己在點上的那幾個月,晚上往往嚇得不敢睡的,泥胎塑像白天看不清,到得晚上卻反倒是模模糊糊的看得比白天清楚多了,使得整個網點看上去陰森恐怖。
聽了大哥同事的敘說,父母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但那麼一個風雪交加的天氣,卻根本無從做進一步前行的行動,而這次的探望大哥,也就只能到這個份上了,剩下的時間,我在小鎮上到處的亂竄,父母則在在供銷社裡和大哥的那些同事聊着天,到得下午兩點的時候,便搭乘那一天一趟的班車返回了縣城。
但這次探望大哥的直接後果,就是促成了大哥的重回課堂。
大哥的成績本來就相當好,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屬於那種尖子生的類型;現在一些人胡扯說文革的時候下面的學校都亂套了,其實那都是睜眼說瞎話,對於基層而言,孩子到了適齡年齡便報名上學的現象一直都沒間斷過,我的三個兄長的小學都是在文革期間讀的,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了;大哥的書讀得好,沒有繼續上高中,一直是他的班主任引以為憾的事情;母親探望大哥后,所做的決定,就是讓大哥重新去上學,上高中,至於那個就業的指標,母親毫不猶豫的放棄了;
讓大哥放棄那個工作很容易,要重返課堂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高中已經開學將近一個學期了,且當時的學校資源是相當的緊張,整個的縣裡,也就一個高中部,一年可以招收的學生,不過區區兩三百人的規模;我這樣的家庭,於社會人脈上有高層的關係,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找人送禮,那個時代還沒流行起來,或者說,有收禮想法的人,那是相當稀少的,且我這種貧困的家庭,想送禮也掏不出幾個子。
但母親就認定了必須要讓大哥重返課堂!
母親選擇了採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的達成這個目標。
她在每天上午賣菜回來后,便趕到學校,不斷的找大哥曾經的班主任,找高一的年級主任,找校長,不斷的訴說大哥求學的慾望,不斷的敘說家裡要讓大哥重返課堂的心愿!
“天下着雨,我站在教室外面等着下課,找老師去說這事情;我冷得人不斷的打着哆嗦,但第二天還是這麼去等,去找老師。”後來母親這麼跟我訴說。
母親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事情出現了轉機,大哥初中的幾個老師,都對大哥印象不錯,在母親的不斷訴說下,去找了校長,一個月後,校長終於同意了大哥去上學,作為一個插班生進入高一就讀。
這種事情放在當下的教育環境中,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在那一個真誠還十分普遍的時代,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以她的倔強與真誠,終於打動了學校,打動了老師們,讓大哥在離開課堂將近半年後,終於再度走進了教室。
母親的這個選擇,讓大哥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經常還會說:母親不簡單!
大哥後來成為1980年代早期那幾批大學生中的一員,學了醫,成為省城裡最好醫院的一名外科醫生,如今已經是一名醫術精湛口碑甚佳的外科主任、教授,且很早就開始帶研究生了。
只是那個就業的指標的浪費,在二姐不幸出事之後,母親經常會因此自責,說如果剛開始就把那個指標給二姐就好了,那就不會發生這不幸的事情了。
然而世事難料,誰能看到以後呢?
所以母親固然自責,我們卻並不認為母親當年的決定真的就是錯誤的,畢竟,那個決定符合那個時代的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