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如燈
小兒時節,我們夢中冒失的啼哭聲,常常讓香油燈的燈焰忐忑。棉條芯柔腸般潛在清黃的香油里,只在燈盞的邊沿略略地探出頭來,不安的眼神呵護我們。說是香油燈盞,實在有些拔高,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破碗底子,倒上一點點香油,也就是小榨菜籽油,搓一條拃把長的棉花條,搭在破碗邊子上做燈芯。母親呢,好像總是埋頭在油燈下納鞋底。冬至足涼,一家老小的棉鞋,過年穿的新走鞋,全家人寒夜裡的溫暖,全源自這如豆如粒的香油燈光。母親的針線活在全舍上是最利索的,針飛線走,趕夜路般的緊迫。就這樣緊趕慢趕,納完了鞋底還要拾掇大人小孩的棉衣夾襖。一個秋冬,燈下的母親總是忙得抬不起頭來,可是再忙再累,母親的目光總是那麼平和慈愛,只是偶爾責怪我們的腳指頭長得太快,春上才穿的新鬆緊口鞋子,秋天腳大拇指頭就拱出來,又穿不上了。
到了我們上學讀書以後,生產隊有抽水機了。管風車的老把式——-我的父親,雖然對那個八匹子的老式機器和小機工有些看法,但對柴油能點燈照明卻洞若觀火。於是,他找來一隻廢墨水瓶子,剪一塊方寸大的洋鐵皮,捲成燈管,穿上用草紙捲成的燈芯,灌滿從八匹子小機工那裡勻來的農用柴油,以紙代木節約木材的鎮江產火柴一咳嗽,柴油燈就亮了起來。柴油燈的亮度,比香油燈強多了。於是晚飯後,在年邁得有些活活抖抖的方桌上,就着墨水瓶燈,我們描摹着天安門,五星紅旗,記錄過興化廣播站的天氣預報和張學詩老師的散文詩句。那時哪知道啥叫散文詩,只是覺得句子造得美,記下警句好作文,在明天的作文課上好讓老師小小地吃我一驚。墨水瓶燈下,我還有個任務,就是每天要替父母親記當天的工分底子。記工分底子,在母親來說,可是一件大的事情,她那時對小隊會計的工分帳,有些不放心,總擔心他有意無意地漏記。父母親每天起早摸黑在生產隊勞動,重活累活搶着做,為的是多掙點工分少超支。漏記了工分,除了年終增加超支外,母親還從被幹部欺負的高度認識這個問題,要求我每天記好明白賬,每月找小隊會計對好工分賬。有一次,小隊會計嫌麻煩,不肯對賬,被聞訊趕來的母親揪住虎領,拉回隊部,乖乖地補記上他漏登的十分工。那晚的墨水瓶燈下,母親用目光深深地讚許了我。她要求父親設法找一個大墨水瓶子,把柴油燈掌得再亮些。父親果真找來一個大墨水瓶子,做了一根粗粗的燈管,還在墨水瓶下安上高高的木製燈座。高燈遠照,陋室明亮。墨水瓶燈下,我們合家勞作,摘楝樹果子,搓草繩,編草包。門外風嗖嗖,室里暖融融,一家大小,好像並無勞作的痛苦,有的是對一年好過一年的展望。幸福的感覺,有時真是一件難說的事情。
從揚州的一所學校讀書回鄉后,在蕭庄的單位里,人們已普遍使用罩子燈了。罩子燈,其實就是煤油燈。不過,燈台高挑,線條波曲,凹凸有致,配上青亮的玻璃罩子,在那時,我就感覺它頗有些貴族風采。罩子燈,亮在罩子。為師傅們擦燈罩子是我們每天傍晚的必修課。堵上罩子小口一端,深深呵一口氣,輕輕用柔紙揩擦。罩里罩外,反反覆復,直至看上去清清澈澈。再用一塊零碎布頭把燈台上下抹得養手,那一晚,在罩子燈柔和明亮的燈光里,師傅們傳道授業的興緻肯定會更濃。關於農時,關於作物的肥水運籌,關於棉花生長的葉齡栽培,關於會計帳表的體系、科目運用等等。老實說,揚州三年讀書,並不如蕭庄一年擦燈罩子后的所得。師傅們從規範我寫字的筆劃開始,到輔導我夜練大字,老經理為此還獻出了一捆他視若珍寶的文革時期的人民日報。在燈下,師傅們告訴我,麻繩在行業里稱作伏口,撇碗喚為可大、可二。“短尺舞,浪花隨手翻卷”的花布大姐提醒我,花洋布可以用手扯,色織布只能動剪子剪。日久天長,我們感覺擦燈罩子的手藝爐火純青了。可是老主任的燈罩子,在我們擦后,他還是要再擦一遍,才點燈。你別看老人家行伍出身,赳赳武夫,擦燈罩子卻比我們還輕巧靈活。有一天,老主任燈下和我談心,告誡我,以後找女職工談事情,一定要帶一個會計一起談,千萬不能一對一。他可是吃過這方面的大冤枉,多少年被整得抬不起頭來。
記得1986年,單位整黨,那一年的冬天有點寒。那天晚上,支部要討論黨員登記事項。傍晚,老主任親自把燈罩子擦了又擦,擦到不惹塵埃的潔。會場上,一雙罩子燈,燈焰躍躍。在老主任的顧盼下,會議有序進行。突然,一個老黨員對文革中曾經批鬥過老主任的另一個黨員提出嚴肅指責,並建議定為“三種人”,不予登記。那個黨員聞言失色,欲言又止。此時的老主任,平靜地捻亮面前的兩盞燈,慢聲細語的說,他批鬥我,既錯又對。錯的是不該打我,對的是我確實脫離過群眾。這麼多年他為集體東奔西波,我看是個好同志,我們向前看吧。黨內要有關懷,就像面前的這兩盞燈,只有相互照亮,才能暗室生輝。聽了老主任這番話,作為會議的記錄者,我和那位黨員一起淚流滿面,心生暖流,直至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