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情節道具——“黑色垃圾袋”,還有小說結局,設置得很好。
過年前幾天,喬戈給新上任的魏局長送禮,卻誤把一隻裝垃圾的黑塑料袋提去了。怎麼辦?局長打開袋子沒有?還能不能把袋子再換回來?局長看過袋子會有什麼反應?他會不會出於報復而給自己穿小鞋?“黑色垃圾袋”成了喬戈和妻子小華的心病。小說的實質進程等於是喬戈對這塊心病的掙扎和克服,最後喬戈獲得一種徹悟似的境界,不再為那隻袋子——解不開的“死疙瘩”——心焦憂慮,平靜地做事,達觀地面對已發生的和可能發生的一切。一直吸引讀者注意力的“黑色垃圾袋”也自然而然地在視線里消失了,彷彿一把一次性鑰匙,完成開啟作用后,就丟掉了。
過完年,喬戈被魏局長下放到基層鍛煉,按魏局長的話說,“將軍出自行伍”,這是提拔前的鍛煉還是打擊報復?與喬戈一起下放的還有兩個人,到基層一段時間后,那兩個人一個靠着關係門路調換了好地方另一個辭職,喬戈留下了。小說的前面部分已做了鋪墊性質的敘述,魏局長看上去是一個重視實幹、有事業心、心胸正派的領導,給讀者一個暗示,魏局長不會計較那個“黑色垃圾袋”,喬戈經過幾年基層鍛煉會被提拔重用,這也是讀者們所希望看到的。但是,當寫到喬戈在鄉村專心工作、休息時間專心讀書、不再為外界困擾的時候,小說到這裡戛然而止。魏局長究竟會不會把喬戈“撈回來”再重用呢?誰知道呢?魏局長看上去像個好領導,但也可能像小說開頭提到的前任局長那樣,作報告的時候痛斥腐敗、視腐敗如仇敵,卻在一個夜晚被反貪局辦案人員從熱被窩裡薅出來帶走。世事令人看不透、猜不準,關鍵喬戈已經達觀和釋然。後悔是多餘的,已發生的不可改變;憂慮也是不必的,該來的必來、該不來的必不來。必然到來的“將來”里,正面的有、負面的也有,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情,維護好自己的精神狀態,不再哆哆嗦嗦、期期艾艾,這既是高明的自我相處,也是自己唯一能掌控的,更是為將來的正面可能性做好積極準備。作品的意義在此彰顯,使讀者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假如小說繼續寫下去,像讀者希望看到的那樣,魏局長把喬戈提拔上去了,那就好比把真實的黎明曙光換成舞台照明燈光,作品將大大地失去味道。所以,這個結局非常好。
“文學即人學”,這是我的中文本科教材里的定義,運用到這篇小說上就是,文學是人生的“心理準備”。
通常我們在接受某種重大狀況之前,先有心理準備才不至於臨場慌亂。文學通過藝術再現人生種種境況,我們閱讀後再返照自身,對自己經歷過的、未曾經歷但有可能經歷的,產生審視感、距離感,對已發生的會釋然,對將要到來的會有預習作用,所以,文學是人生的“心理準備”。
喬戈是個老實人,在單位埋頭苦幹又不受待見,感覺有點兒機會了,送一次禮,還弄巧成拙、惶惶凄凄。這樣的人,我們在生活中不會遇見?這樣的事,我們在生活中不會碰到?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也有類似的經歷。我曾徘徊在領導辦公室門外,敲門好還是不敲好呢?左右為難。見過領導回到家后,又覺得剛才哪句話說錯了、哪個重要點忘了說、哪個地方沒有迅速領會領導的意思,忐忑不安。對領導來講只是放一句話、簽一個字,對我來說就是頭等大事、馬虎不得。所以我看到小說里的喬戈,我有認同感,看完小說,我也有一點氣定神閑,因為這篇小說對我起到“心理準備”的作用。
小說里那位俠古的紹四爺——一個有意思的人物——說,“命運先幫有準備的人”,這裡的“準備”更有積極的意義成份。我們身處紛紜,搞不清、掌控不了的狀況實在太多,自己能做到的只是做好自己的準備。從這篇作品解讀出的正面積極意義,令我們反觀內心、穩重達觀。小說結尾的話,“內里價值何在?外面難以解開。”——其實,好與不好,唯在此心,境由心生、換境在心,結乃心結、解結在心,說到底,下放鍛煉,鍛煉的只是一顆平常心罷了。打理好自己,平靜地準備着,也就是活着吧。文學何嘗不是人生的“準備”?
現實生活中,我們哪個人沒有過請客、送禮、求人?社會不規範、不公平,離了請客、送禮、求人辦不成事。但是,當這些成為共識,認為理應如此,這就不對了。如果我們從容一些、淡定一些,哪怕我們在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免不了請客、送禮、求人,但不要讓這些事情左右我們內心的觀念,畢竟從人生角度看,決定人生質量的,是內心的境界,不是請客、送禮、求人。小說最後,喬戈白天奔走鄉間,看到九九楊落地,夜晚讀書,讀入迷了,眼前渙散着光與影。這份寧靜澹泊,是心境提升得來的。世事難料,當他忘掉提升、忘掉“死疙瘩”,當他的目光變得波瀾不驚、專註恆一,或許,他的機會也就來了。小說沒寫到這些,但我們完全可以設想這些。
小說文本是朋友寫的,但是作為發表出來的作品,就已經不再屬於作者自己。文學作品的實質,是文本在閱讀理解中的動態生成形式,是表達端的作者和理解端的讀者,各自向前邁上一步會和而成。
我的讀後感只是我的讀後感,不代表作者也不代表別人。或許我的解讀比作者本意少了一些無奈,多了一些積極,好吧,就當作這是我內心深處渴望積極的體現吧。
文學中的構思寫作和閱讀思考,都屬於創造。
我實際認識的人們寫出的好作品,或許沒有所謂的名家、大家的作品那麼好,但是前者給我帶來的感受卻要比後者豐富得多、具體得多。朋友能寫出好的小說、散文,我為什麼不能?當然,不能是因為我下的功夫不夠,但是,他是我身邊的一個實際認識的人,既然他能,我只要下功夫,我也能。這對我是莫大地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