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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賣涼皮的女人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樓下賣涼皮的女人

  楊廣虎

  整整一個暑假,樓下的涼皮店一直關門。

  門上告示寫得很清楚:“因本人休假,暑期關閉,敬請諒解。”但每次走到店門口,我還要仔仔細細看一遍,心中有一點期盼,這個涼皮店能開門。

  但像這樣關門的事情似乎很正常。凡是休息日、假期,都張貼告示:本人休假,小店關門。

  雖然店面不大,僅容兩人側身而進,裡面也就七、八平米的樣子,放着幾個簡單的桌椅,快餐店的那種;但是要在樓下這地方開店,算不上黃金路段,一月的租金也幾千塊銀子,不算便宜。開店就是為了掙錢,日日夜夜的加班,白加黑、5+2,可是這家涼皮店動不動就休假關門,有點奇怪。

  9月1日,樓下的涼皮店開了門,作息時間為朝九晚五,絕不延遲時間,其實,她的涼皮在沒有下班前就賣完了。還是老闆娘一個人,約二十八九歲,個子一米六左右,白白凈凈,很是幹練,一笑起來一雙不大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線,如果打眼一看,總是一張微笑的臉。進店的人很多,但很是秩序,每個人都自覺排隊進入,坐下,然手她一碗一碗端上。涼皮是主營,有時候也買個肉夾饃、啤酒、冰峰之類,這屬於涼皮加這些的套餐了,粉絲很多。我連忙要了一碗,慢慢吃着,雖然腸胃不好,還是喜歡這家涼皮,皮子是自己手工蒸的,辣子和醋是自己從老家西府捎來的,連豆芽也是自己泡的,不是那種化肥養出來的長腿豆芽。陝西涼皮做法很多,有擀麵皮、烙麵皮、蒸米皮、麻醬涼皮等等,我喜吃麵皮做的涼皮,硬度和韌性剛好,酸辣有味,用大刀切成菱形的片片,風捲殘雲,很過癮。當然了,涼皮是涼的,再加上辣子面,容易上火長痘痘,嚴重的還會得便秘、痔瘡,但這些絲毫不能動搖人們吃涼皮的熱情。我有一位朋友,夏季,每晚不吃一碗涼皮,不喝一瓶啤酒,外加幾串羊肉烤肉,睡不着覺。

  她每天只賣兩百碗,每晚市場價五元,不多不少,賣完結束;一般中午就完了,下午沒事幹,就收拾乾淨,端上一杯茶,慢慢地品。

  店裡四壁乾乾淨淨,有時候會放一段音樂。總有人愛操別人心,你說這娘們,不算很漂亮,倒也長得周正,難道是孫二娘賣人肉包子,涼皮有啥秘方,一天不吃能把這些男男女女的吃死鬼魂能勾去?還有人打聽這老闆娘的來歷,你說這日怪了,放着錢不掙,每天就賣兩百碗,還動不動就休假吊人胃口,難道是被煤老闆官大爺包了,錢燒的沒球事干?那也不像呀,有錢弄啥不行,進會所搞美容享受一下按摩去海天盛筵消費一下身體也行,這娘們難道腦袋進水不是短路就是差一相電,被錢燒壞了。是不是在海南當小姐坐台弄了上百萬,現在從良了,弄個涼皮店洗錢招婿?這個社會,看似人人忙碌,行色匆匆,閑的蛋疼的人大有人在,亂嚼舌根亂咬人的也不只是女人,啥事都敢做,啥人都有。反正,說啥都有,但老闆娘依然我行我素,聽見和沒聽見一樣。

  是不是,她也有小資情結?

  我算不上吃貨,老陝愛咥面,不可頓頓無面;可嘆呀,歲月是把最陰毒的殺豬刀,隨着年齡慢慢變大,已有些老齡化跡象,“錢怕死沒瞌睡的毛病”漸長,也像一些人一樣,人模狗樣的講起了少食多餐,粗細搭配的科學進食。老中醫講“早上吃好中午吃飽晚上吃少”,早上上班時間緊張打卡催的十萬火急,基本是半生不熟的溫不拉幾的袋裝奶哄一下自己,中午有點厭食,湊合吃一點,晚上忘記了吃飯,胃嚴重萎縮,不吃了。儘管美食和美人一樣處處誘惑,但該控制還得有節制;偶爾吃一下涼皮倒也無妨。

  涼皮店開了又一年多了,就像老闆娘一樣不卑不亢,獨立一角。我住的樓雖不是別墅複式,算不得寸土寸金,但這個小區也是高樓林立,幾萬人都被濃縮到這幾座鴿子籠了。樓下的門面房租金昂貴,門面常換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經常看到一些拿充值卡的人找不到北,也經常看到一些老人省吃儉用被投資公司洗腦吸金最後連本錢也撈不到的事情,沒有免費的晚餐,也沒有白弄的事情。一夜之間,千樹萬樹梨花開,這裡是一夜之間,門面房易名改姓逃之大吉。

  泥沙俱下,清濁自願。就是這家看起來不起眼的涼皮店,在風雨中沒有飄零,慕其大名者趨之若鳥,特別是一些時尚男女,千里迢迢,屈就在此,就為吃一碗涼皮,也不顧糟踐寶馬香車,滿嘴流着辣子油的窘態。涼皮店的一邊是烤鴨店,一邊是按摩店,很有意思。

  經常吃涼皮,和老闆娘也就慢慢熟了。人少的時候,也就諞兩句。

  涼皮這麼地道,生意這麼好,咋不開幾家連鎖店?我問老闆娘。

  還開什麼連鎖店?這家店都忙的要死?娃上幼兒園,天天得我接送。老闆娘說。

  那你男人咋不送娃呢?我問。

  她看了看我,沒有理我。

  你也不多做幾碗,雇幾個人,多買些,多賺些錢?我說。

  世上的錢能賺完嗎?多欲為苦,生死疲勞,從貪慾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老闆娘說。

  這娘兒還蠻有文化的。我心想,流氓不可怕,就怕商人有文化。我接著說,那你不為掙錢開這家店為啥?

  為自己。老闆娘說完,莞爾一笑,露出幾個酒窩,但掩蓋不出暗藏的陰鬱。

  她沒有理我,撥弄着魚缸里養的烏龜。

  別人都養狗呀貓呀蛇呀,你喜歡烏龜?我又多一句。

  呵呵,我就是龜孫子。我不喜歡那些動物,街上到處是流浪狗;這是我爸給我養的,可惜他走了。說到這裡,老闆娘眼眶濕潤,明亮的淚水在眼裡打轉轉。

  我不再問了。

  人說,女人心似井深,看來這個女人很有故事。

  此後幾天,我吃涼皮,只管埋頭,不再多嘴了。世道複雜,咱吃咱的涼皮,該多錢就多錢,自作聰明、自作多情、多管閑事,自己會把自己莫名其妙的“作死”,跨過奈何橋,到了閻王爺面簽報道,還不知道咋死的。

  沒有想到,吃完涼皮。老闆娘給我倒了一杯茶,坐在我對面,也慢慢品着綠綠的龍井。

  店裡沒有多少客人,都在悶頭吃涼皮,趕着上班。

  我不愛打聽別人隱私,每個人都不很容易;特不喜歡聽一些噴飯狗血的故事,也不希望成為傾訴的垃圾桶。但卻無法拒絕這位成熟女性的邀請,雖然談不上年輕貌美,但涼皮一樣的純白,滿是期望的眼神,賽不過“豆腐西施”,也算一枚“涼皮女神”。

  茶,很翠綠,需慢慢品。

  看你也不是個壞人。老闆娘輕輕地喝了一口茶,微笑着說。

  壞人臉上沒刻字!你看現在女大學生經常走失被害,能分清好壞,也不至於失身丟命。我說。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過去經常就被人迷亂。老闆娘說。

  一個“迷亂”,很有意思。

  她接著說,你看我這店,左邊是烤鴨店,右邊是按摩店,左邊還祖傳手藝,打着文化的幌子,出出進進的全是富婆帥哥,做鴨子就做鴨子,還需要祖傳手藝?真應了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右邊按摩店,說是按摩,小姐給小伙按摩,不出事也出擦出火花,當小姐就小姐,還說什麼:客官請自重,小女子只賣身不賣藝。我這涼皮店,自己做自己賣,不虧心不亂來,就圖幹個事請解解悶。

  哦。我點點頭。

  現實比小說更複雜。原來老闆娘叫馮秋雲,母親死的早,父親一手帶大。高中沒有畢業為了家和自己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去南方工廠打工。其實她學習很好,但沒有辦法,只能犧牲自己。自己辛辛苦苦不怕化學污染打工賺來的錢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全供給男朋友上大學。男朋友大學畢業了,跟了一家富二代的姑娘,爭取早點脫離舊社會解放自己快速上位,一走杳無音訊,從人間蒸發。馮秋雲知道后,尋死尋活,跳水被人救,上吊樹枝斷,父親也病了,得的是胃癌,過去沒有吃好落下的病根,一直沒有管,再疼也忍,就等死。父親知道她為男朋友而要死的時候,自己反而堅強了,總不能白髮人送黑髮人,勸女子這世上三條腿的蛤蟆難找二條腿的男人遍地就是。可是父親的胃癌看病需要幾十萬,從哪弄?父女兩個抱頭痛哭一晚后,達成協議,女兒不能死,父親更不能死,為了給父親治病,女兒馮秋雲願意嫁人,只要能拿錢給父治病。就有親戚做媒,嫁給了離我樓下不遠的城中村,兩人一見面,都基本滿意,只是男人個子有點低,一米五左右,但為了救父,不再彈嫌,結婚完事。不想,花了幾十萬,父親胃癌是晚期,開膛破胸,錢花了人沒命;馮秋雲信守承諾嫁了男人。城中村的男人吸毒、打麻將的不少,但這男人不算精英和精品,也知道踏踏實實過日子。眼看着城中村改造,賠了些錢和幾套房子,結婚生娃后,開銷日增,總不能坐吃山空,就買了輛拉土車跑運輸。不想,禍從天降,晚上拉渣土,為了掙錢,速度過高,一不留神,車翻人也失去雙腿。男人要離婚,只求留下女兒,可是馮秋雲沒有拋棄男人,愛情,曾經讓她墮落,更讓她成熟和堅強。她開這家涼皮店,就是為了守住自己,自己的丈夫和家。

  那很不容易。我很讚賞這個大義的女人。

  這個社會賺錢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但我不求賺更多的錢,只不想讓自己無事可干,頭腦生鏽,慢慢等死。老闆娘說,門面房是我買的,沒有房租就是賺。店小不欺客,涼皮自己蒸,乾乾淨淨,實實在在。至於休息關門,大家都有休息的權利,我也給我放假,照顧一下家,放鬆一下心,有啥不可?

  倒也是。我應聲道。

  明天是中秋節了。我照樣給自己放假。老闆娘自豪地說。

  好好好。可惜我們沒有休假的概念了。我嘆聲道。

  佛說:放下,即擁有。老闆娘微笑了一下,接著說,這個世界上我只相信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不是你。感謝你陪我聊天,今天的涼皮我請客了。

  不用不用。我連忙說。

  我說了算。老闆娘肯定地說,看,我女兒向我招手呢?!

  媽媽!有稚嫩的聲音從對面樓上傳來!

  美美,乖乖!等媽媽回家!老闆娘很快收拾完。

  出了涼皮店,隔着馬路,我看見對面六樓上有一雙小手,在不停地招手,陽台的玻璃後面,輪椅上坐着一個男人,靜靜地盯着涼皮店。

  我不在回家的路上,就在涼皮店。老闆娘說完,風一樣閃過。

  中秋節快樂。我不知道說什麼。

  2014年9月6夜日於長安

  來自楊廣虎個人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