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4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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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把孩子送走,香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每天早晨,對香梅來說,都像是一場戰役。5點30分,她就要從睡的熱乎乎的被窩裡爬起來,不管昨天有多累、不管夜裡的睡眠如何。6點15分,營養均衡又豐富的早餐必須做好。一般是米飯、帶瘦肉的炒青菜,一個雞蛋或者帶蝦仁丸子的湯。這時,丈夫老羅就會把睡意正濃、非常不情願的女兒叫醒。
一般情況下,女兒都會請求再睡3分鐘,丈夫都會愉快地答應:寶貝丫頭說話要算數啊!飯菜涼的差不多了,丈夫再到女兒床前,一邊大聲喊:快起來吧,來不及啦!一邊把線褲、襪子、棉褲給女兒強行穿上。女兒的眼睛這時還處於閉合狀態,直到丈夫把她從床上扶起來。經過劇烈震動的女兒這時也會想到自己還是個要早走的學生,散着一頭飄逸的長發,微醺着眼,站起來,穿上拖鞋,去廁所。解決了問題,洗臉、刷牙,吃飯,每天固定程序。稚嫩的小手在防盜門的鎖上掰了幾次,才打開了防盜門,一聲再見,最後,終於走出了家門。
破破的通勤車就在他們家這座樓和另一座樓之間,通勤車是住在她們這個大院里的孩子家長自己聯繫的,送子公司的車。車子是老式的松花江微型,很破,當初聯繫時,看車的時候那個女司機特意選擇了晚上,大家也沒太看清楚車況就簽了協議,關鍵是家長都是媽媽們,也不太懂車。就這麼一直接孩子上下學,如今已經兩年了。香梅常常暗自捏着一把汗,那種車自己平時是沒機會坐的,明知道不安全,卻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坐,真是非常不安,孩子不懂,爸爸媽媽讓座什麼車就坐什麼車,也沒有抱怨,真是好孩子啊。上學期快過完的時候,正是全國出了好幾起非常嚴重的校車事故,沒了二十多個小學生,每每看到這樣的新聞,香梅不免心悸。
為剛剛上初一的女兒準備早餐是她這個階段的母親必須每天要做的。女兒的學校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一所私立初中,功課非常緊張,孩子寫作業常常寫到九、十點鐘,再收拾收拾,十點多才能睡覺,早晨又到校那麼早,真讓她這個母親擔心。女兒的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差,在那個個個都是人精的初中,這已經非常不容易啦。做好早餐和晚餐就是她這個母親對女兒勤奮學習的一點補償。所以,早飯是絕對不可以對付的。即使她有時心煩,即使她有時疲勞,即使她常常失眠。她常常有種崩潰的感覺,有時早晨3點多醒來,就不敢再睡了,生怕自己起晚了耽誤做飯。她忽然想起了一句廣告語:營養、美味是我們一貫的追求。
時間還早,她勤快地打掃着衛生。丈夫上班時間也還早,又回到床上去補覺。丈夫是家裡的頂樑柱。44歲,正是男人最好的時候。他自己也常常得意洋洋、翹着眉毛瞪着本來就很大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是一支含苞待放的花咕嘟,好美着呢。他在一家大型金融國企任職,20年的時間終於爬到了中層部門總經理的位置。由於他從工作第一年起,就做營銷,多年沒有跳過槽,許多和他同時進入公司的同事早就換了N個單位了,而他,一直在競爭激烈的通信市場上拼搏,挫折也沒少遇到,但是他都堅持下來了,一直到今天,已經進入了金錢自由、時間自由的狀態。這個家,能這麼滋潤,真是虧得丈夫在發揮着作用。閑時,他的愛好是給家裡買日用品和蔬菜、食品。每次丈夫買東西回來,香梅都會誠懇地讚揚一番,確實是發自內心的,這省卻了香梅無數時間和精力,因為,她常常在超市不知買什麼,逛早市也不知家裡該吃什麼,主要是給女兒做的飯需要經常換花樣,這曾經讓她絞盡腦汁。
丈夫睡覺的姿勢非常自由:身子朝下,臉向里側偏着,雙手分別平放在枕頭上,被子蓋得嚴嚴的,只剩下頭,眾多的白髮就在香梅的眼前閃亮,白亮白亮的。他不願意染髮,任憑白髮一點點增多。他說染髮劑致癌,不能把自己的小命丟到不值得的事情上去。
曾經是一個那麼有事業心、那麼上進的漂亮女人現在成了家庭主婦了!她對自己的變化也覺得非常驚心。工作不必着急,上班不必着急。收拾完了,時間已經8點多了,丈夫早就走了。單位8點半上班,她挑選了一件中間配着黑格圖案的純棉套頭毛衫,天氣預報說今天零下8度,她穿了自己那件短款的墨綠色裘皮衣,拿着一款小黑皮包,上班去。
如此寬裕的時間,是工作允許的,香梅想起一年前匆匆忙忙上班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香梅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新聞專業。那個學校的學生在校期間就以熱情、參與、積極而著稱,而他們這個專業的學生更是學校的活躍分子。鬼使神差,畢業后香梅分到了這個事業單位,成了一名行業小報的編輯。90年代真是個讓人激奮、充滿活力的時代。她像一個勤奮的小蜜蜂,在行業報那個狹小的舞台上,愉快地耕耘,她的運氣真是好,遇到了一個賞識她的女領導,把她調到了辦公室。這位領導是辦公室主任,非常大氣。
秘書工作是單調的,她主要負責領導講話等文字材料的撰寫。跟着這位領導工作了一年,她把機關應用文的寫作真諦得到了,不論何種文體,她總能寫的既有深度,又有實際,帶着自己的思考,就像親身在一線工作過一般,領導總是非常滿意。一年後,她就成為了辦公室副主任,是他們單位最年輕的副科級幹部。這讓那些比她早分來的大學生都嫉妒的咬牙切齒,暗地猜想她送了多少禮。而實際她一分錢未送,甚至連小禮物也沒有送過。香梅至今認為,社會上還有提職之前從來沒有接受好處的領導,她可能是唯一的一個。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兩年,她始終忙碌、忙碌,像上了弦的發條,不肯停歇。為了進一步的提升,她放棄了要孩子:做了兩次流產。一切似乎都在一帆風順。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兵,誰想到衙門也不是永久鐵打的。她所在的單位與另外一家單位合併,一把手是另外一家單位的領導。要不都說一把手重要呢,她那時才真正領會到。換了一把手之後,一切都變了,道路在她面前轉了90度彎。不順開始了,她又明白了,常人說的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是什麼意思了。
她是個善於調整自己的人,很快,在她與丈夫結婚七年後,他們的女兒誕生了。丈夫非常喜歡孩子,這個孩子的到來,給他們夫妻憑添了無數樂趣,連兩家的父母也都高興的合不攏嘴,有孩子的生活真是幸福啊,每當看到孩子那可愛的小臉、活蹦亂跳的樣子,她覺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時間對她來說總是富裕的,她不急不忙地從單元門出來,頂着早春的冷冷的陽光,沿着自家門前光禿禿的柏油路隅隅前行
日子流水般地過去。一轉眼,十年彈指一瞬間。工作不忙、孩子省事。當香梅已經滿足於相夫教子的生活,每一天都高高興興時,命運卻又和她開了一個玩笑。她本是單位綜合部的副經理,所謂綜合部,即相當於一般單位的辦公室,就是文件收收發發、會議安排安排,為領導服務的部門,後來進行改革,領導們就把辦公室稱為綜合部了。
正當香梅享受天倫之樂時,綜合部經理,能幹的老許出事了。一個聖誕節的早晨,陰沉而寒冷的早晨,6點半,身體一直健康的老許突然死了。死的突然,是因為當天早晨4點有人還看見他在人人網上偷菜呢。偷菜是那段時間單位里最流行的遊戲。大家都在玩。老許是個偷菜高手,他偷空就玩,不論白天黑夜。有人說他死的前一晚一直在和朋友喝酒,喝到很晚、很多,老許是好這一口的,朋友也多,吃燒烤、喝啤酒是他人生最愛。結果就是也因了這個離開,大家都覺得有些意味。他本來沒有早起習慣的,那天早晨,鬼失神差哦,4點多就起來,上會兒網,和媳婦說要出去鍛煉,媳婦也奇怪,從來沒見過這人鍛煉的,睡眼惺忪地說,今天發什麼神經啊,轉身又睡了過去。人生真是奇妙啊,天還黑黑的,他就離開了家。直到後來,有早起的鄰居在一處壞了蓋的深井裡發現了他,當時就已經不行了。救護車雖然來的快,可是他還是走了,一生畫上了一個句號。
老許走了,變化最大的,還是香梅,香梅從一個副職,本來是躲在老許身後的,可轉眼間,承擔了部門經理的責任。
現在回想起那段時間的生活,香梅的感覺就是累。事情一般是連着事情。當時又趕上了領導換屆。原來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全部因為到了55周歲的年齡而被上級部門安排下到二線,新來的總經理叫秦風,45歲,年富力強,香梅一看此人外表,就與原來沉穩老成的領導們成鮮明的對比,風格看起來非常不同,不禁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由於換屆非常突然,綜合部經理沒有定,還是香梅。怎樣與新領導相處真是香梅面對的一項重要課題呢。香梅想就按照以前的方法工作,該請示的請示,每天關註上級單位的會議通知、及時處理文件、注意領導的批示,督促有關部門及時處理回復。有需要領導到主管的上級單位去參加的會議,就必須在通知到領導本人後,安排好車輛、司機。有需要領導和部門經理們參加的電視電話會議,需要通知會議室,讓管理人員提前做好準備。會議室的管理員快退休了,工作不太負責,必須要特別叮囑他做好準備。香梅所在的綜合部全部是女同志,工作不是很得力,有的人工作負責但是文化水平低,不能很好地理解領導意圖,工作起來讓人不放心,香梅就得勤問着。幾天之後,香梅品出來,新領導外出吃飯不找綜合部。香梅想,一方面是因為綜合部都是女同志,領導覺得讓女人張羅這樣的事不方便,另一方面,也有不希望在綜合部經理定下來之前讓香梅知道隱私或稱交往的圈子的想法吧。
過了一段時間,香梅又有感覺,這個領導不愛和員工接觸,想來性格有點內向,也不願意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綜合部怎樣工作,都是香梅依照以前的經驗來揣測。乾的怎樣,領導滿意不滿意,看不出來。但是,到領導那裡請示工作,看起來領導表情還不錯,似乎還算認可。
香梅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她覺得,在新領導面前,一定找到一個點,就是突破口,只要在綜合部一項工作上找到突破口,做出成績,就會得到領導的賞識。她把這個突破口選在了自己最熟悉的信息工作上。特別是加強在上級單位的信息宣傳,讓本單位的名字,多多地在上級信息簡報上出現,這樣,也算是對新領導的最大支持。
日後的事情證明,如果香梅不那麼積極主動去做什麼,可能她就會得到經理的職位,而恰恰是她的努力,反而使到手的鴨子飛了。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越是想得到的東西反而得不到。
為了多獲得一些信息線索,香梅選擇了下基層調研。下基層是香梅原來最不願意做的事情了。耽誤照顧孩子。孩子晚上需要香梅做飯,丈夫工作忙指不上,只能靠香梅。下基層一般都需要住在那裡,這使香梅好幾天不能照顧孩子,等她回到家,孩子撲到她懷裡就哭:爸爸做飯不好吃,凈領我吃垃圾食品,煩死了。她忍不住悄悄搽乾眼淚。
起早貪黑又忙了幾天,2篇人物專訪外帶3篇信息就陸續登在了上級部門的網站和信息刊物上,香梅心裡美美的。
可她一次聽到人力經理說,秦總對香梅很不滿意,因為下基層香梅只和主管領導打招呼了,沒有直接告訴秦總,秦總挑理了。這麼大的領導,竟像個小孩似的,心眼兒這麼小。接下來的故事一般人都猜得到,秦總看香梅做什麼都不順眼,有時還故意找茬兒。香梅盡量忍着。
轉眼一年過去了。年初機構調整,香梅所在的綜合部果然新派了經理,又提了一個年輕人副主任。
這樣也好,落得清閑。經歷過許多人和事的香梅對此倒沒覺得什麼。文字材料不用寫了,讓她覺得好輕鬆。但是需要有一個發泄出口。一條路看起來已經沒有了,自己需要再找一條路
回想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她感覺自己孤獨了。單位的人都很勢利,看看香梅好像沒有提職的希望,原來經常到她這裡閑聊的人都像鳥雀不知散到了何處。想起古代的皇帝都稱自己為孤看來真是不假,她也變成孤啦。變成孤也好,省卻了無數的假話、廢話,套話,香梅反倒覺得很開心。香梅默默尋找自己心裡的另一條路。
香梅在等公交車時也是不急不忙的,一臉平淡的表情。已經過了高峰時間,公交車裡人不多。熟悉的車輛、熟悉的街道,甚至她感覺一起坐車的人都有些面熟。一路順暢。快到單位了。就在離單位不遠的地方,他們的車必須要經過一道帶紅綠燈的街口。這個路口是到香梅單位最大的一個街口。這個城市把城市街道分為一類、二類、三類街道。街口所在的橫街叫紅軍街,車多、人多、路也寬敞,是一類街道。所在的縱街叫七政街,隨着這些年的發展,車也不少、人也不少,路卻顯得局促了,是二類街道。很明顯,紅軍街的重要性在七政街之上。就連紅綠燈的待遇也是不一樣的。紅軍街的紅綠燈時間是25秒,而七政街上的紅綠燈時間則是40秒。七政街上的車流人流要給紅軍街上的車流人流讓路。
這個路口,香梅每天要走兩回。一來一回。都是沿着七政街通行。回家的時候,香梅沒有特別在意過,是不是經常遇到紅燈,但是,她清楚地知道,每次上班時經過這個路口,10次有9.5次是紅燈。而且這個紅燈一等就常常是25秒以上。她常常在等候紅燈的時候想,下次一定會是綠燈。可是,每次公交車走到這裡,她都忍不住遠遠的就注意是紅燈還是綠燈。有兩次感覺一定會遇到綠燈,但是在車站總會有人或上車或下車或車子出問題而使車子到路口的時候遇到紅燈。怎麼會這麼准呢?總是紅燈,是不是有點什麼預示呢?是不是老天在提示自己呢?如果是,在提示什麼呢?要是和小邢說說就好了。小邢是香梅在單位里最好的姐妹啦,五年前就在專心學佛,非常虔誠,現在層次已經很深了,對事情的看法也與一般人不同,平時香梅總是說她,瞧你信的也不準,你這麼虔誠,也沒看到你的工資、職務往上漲啊,反倒是你所謂的小人越來越猖狂、你的力量越來越小啊!小邢這時總是一字一頓地說,別看一時一世,為人要看的長遠些,現在好,保不齊明天好,明天好,保不齊退休好,退休好,保不齊孩子好,孩子好,保不齊下輩子好。我的力量就在我的心裡,我學佛不為金錢職務,我是為了今後世世代代好,為了大家好!境界老高深啦。
又到了七政街口了。今天又是紅燈。香梅穩穩地握着公交車上的把手,沉靜地望着車外。街道兩邊都是這個城市裡最常見到的普通居民樓。一般是七層。多層住宅為什麼建七層,香梅曾經專門注意過網上的有關報道。說是如果再多一層樓,按照規定就必須建電梯。如果建電梯,對開發商來說,那就增加了很大成本。城市化以來,聰明的開發商們就在這個城市裡建起了許許多多的七層建築,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住進了這些火柴盒一樣的房子,解決了住房問題。居民樓的一層一般是門市房。一個挨一個的牌匾努力佔用最大的面積,把所有能利用的空白都填滿。什麼維修手機、燒烤店、制衣店等等。門市的前邊空地上,有三三兩兩的人擺上了小攤,賣些水果、烤地瓜、崩爆米花等。一個看似門市店主的人正在訓斥一個擺地攤的人,看來是那人佔了人家門市的門臉。在這些平凡的人中,40秒的紅燈沒人在意。
香梅想,這40秒的紅燈就像自己在事業上,生活上遇到的困難和挫折吧!既然離單位這麼近,肯定是預示着自己的事業吧。姑且這麼認為。每天都在等待這個紅燈,但是她沒有覺得厭煩。她不怕。她看着窗外,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忽然感覺自己正在變得強大起來。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象現在這樣強大。
最近,香梅在進行着自己的一項新的事業,她象往常自己做的計劃一樣,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丈夫。香梅是個低調的人。40歲了,該改變一下自己的追求,重新考慮生活了。以前也在追求,但是那是追求金錢、利益,金錢利益常常讓她在追求的過程中感到苦惱和厭煩,感到無奈。現在,她要聽從自己心裡的聲音,按照心之所想干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她想讓這件事業有了一定成果后才說出來。我有追求。我不是孤立的,即使天天遇到紅燈,也不會讓她對生活失去希望。她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堅持。選擇了,就要堅持。
車子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啟動了。從紅軍街經過時,看着排列整齊的車隊,沒有自行車、就連行人也很少。這個城市已經從80年代滿大街自行車鈴聲飛速地進入了汽車時代,大街上的小汽車、私家車佔滿了整個街道,堵車那是家常便飯。香梅心想,還是紅軍街的車多啊,看來交警管理部門還是對的,就該紅軍街20秒,七政街40秒紅燈啊。
到站了,想起桌上電腦里寫了大半的文稿,香梅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臉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容,依然是淺淺地招呼,但是香梅知道,她的心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怯懦、顫慄的心了,這顆心已然變得堅強,是一顆堅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