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家有丑妻是福”這句話時,我真恨不得抽他兩下子。你可別以為本人有暴力傾向,其實我還算上是溫文爾雅,只是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我才會有那種衝動,但從來沒有付諸於行動。我只是覺得說這話的人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要不,給他個丑妻讓他試試!要知道本人家裡就有一位丑妻,我可體驗過其中的酸甜苦辣。
我和我的那丑妻只所以走在一起,還要追溯到二十幾年前那個貧困不堪的年代!
73年夏,我以極其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年少輕狂的我被這個好消息興奮的幾天都平靜不下來。但奇怪的是,我發現父母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高興,表情上反而比平時多添了一份愁悶。在那個物質與精神極度貧乏的年代,一家人早已習慣了缺衣少食的生活,還有什麼讓他們如此苦惱?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我決定向父親問個究竟。父親的回答是我今生也忘不了的:“娃呀,你馬上要上高中了,可家裡實在沒有供你上學用的錢。我和你媽商量,準備讓你取了鄰村郭村長的女兒。他家有錢,他喜歡你的聰明,說只有你答應和他女兒結婚,你上學的費用他全包了。娃呀,我知道你心勁高,郭村長家的女兒長的又不討人喜歡,但咱要人性好,對吧!”……父親後面的話還很多很多,但我已經一句也聽不進去了,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
因為是鄰村,郭村長的女兒我見過的,在我和她都還撒着腳丫子滿山打野草的時候我和她就認識。印象中的她大大的額頭,黃而亂的頭髮,一張不太白靜的臉上長着兩隻誇張的大眼睛,不過眸子倒是清澈的,這是她唯一順眼的地方,我感覺。問題是我並沒有打算在這個年齡結婚。我給自己勾勒過人生:考一所好的大學,找一份體面的工作,然後,邂逅一位漂亮的女孩,再然後和她花前月下,再然後……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會熱血沸騰,信心百倍。而且我的努力已經得到的一定的印證,這次中考,我名列全縣第三。但現在,一切都會改變,不是嗎?我奇怪,在這個時候,我腦袋裡盡然老是浮現出一個人:黑而亮的頭髮,被風吹着軟軟地貼在她清秀的臉上,隨風而來的洗髮水的清香讓我一陣眩暈……這雖然是半年前的事了,但我仍然記憶猶新,甚至,這個鏡頭好多次的出現在我的夢裡。
像所有的對婚姻對生活不滿的人一樣,我天天蒙頭大睡,用這種最原始的動作來發泄自己的情緒,以示抗議。父母看在眼淚,疼在心裡,他們知道我的倔強和任性,自己想不通的事,誰也沒辦法。所以只有將做好的飯菜端到我的床頭,然後嘆着氣離開。一天、兩天、三天……精神上的煎熬和缺少水分的補充,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身體已虛弱到極點,滿口的水泡,咽喉乾裂的像隨時都會着火似的。我從開始時的時而清醒時而沉睡發展到整天整天的昏睡。直至第十天,不知什麼動靜讓我突然醒來,聽着父母進進出出時無奈的嘆息,我猛然意識到我是多麼的自私和渺小,不就是結婚嗎?又不是死人。結了婚,我就可以繼續我的學業,繼續我的夢,只是夢的內容稍有變動而已。
像疏通的河道,我的心情突然明朗起來。一躍而起,兩口扒光了母親放在床頭的已經冷了的飯菜,然後告訴父母我的決定:我同意結婚了!看得出父母很驚訝,但很快,他們的臉上就綻放出久違的笑容。不知是因為我已經開始吃飯,還是因為我思想的轉變。
訂婚、結婚,所有的程序都在“順利”的進行着,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我就把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章節翻過去了。只因為心靜如水,所以一切都變得那麼無所謂。洞房之夜,看着滿臉嬌羞的丑妻端坐在床頭不知所措的樣子,我心裡竟然莫名地湧起一陣快意。這是我在以後的多少年也無法解釋的情緒。別人的新婚我不知道怎樣度過,反正,我的新婚蜜月里,陪伴我的除了書,還是書。因為當時家裡困難,一家大小七口人只有兩孔土窯,父母弟妹住一間,我和她住一間。我就以要看書之名狠心的不讓她在除黑夜之外的時間和我呆在一起。看的出,她也有委屈,但從來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的做着家務活,洗衣、做飯、喂牲口……所有新媳婦碰都不碰的活她都干。父母的喜悅之情一天天的顯現在臉上。而我卻視而不見,依舊沉浸在那一縷髮絲的清香里不可自拔。就連我自己也奇怪,那個畫面盡然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我的夢裡。
短短的假期,因我這一番折騰,轉眼便過去了。在開學的那一天,我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也沒有正眼看看再一旁戀戀不捨的妻,毅然決然的走出了家門,心裡盡然湧起一些悲壯。暗暗地,我做了一年內不回家的打算,雖然岳父剛接過來的錢還散發著微溫。
重返校園,看着全新的一切,有重獲新生般的激動和感慨。為了不負自己的那個夢,我像駛足了馬力的機器,把所有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學業上。學習、學習、學習,學習成了我生活的全部。但,天不如人願,就在高一的第二學期,父親因為常年勞累過度,而誘發類風濕性關節炎卧床不起。一家大小七口人的重擔便落在母親一個人的身上。作為長子的我再也不能坐視不管,儘管母親和她一再不讓我退學,但這於我已是唯一的選擇。
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我離開校門時心裡的那份痛苦和無奈。我知道,我的這一去,標誌着我的人生將會是另一種結局。已經學了唯物論的我,在那時卻對一切事物都產生了懷疑,對所以的東西都失去興趣。精神的落魄和體力的煎熬使我極度的沮喪。但為了卧病在床的父親,為了尚小的弟妹,我還必須表現出堅強和偉岸,那時,我是一家人的天。丑妻,這個在當時也只有十八歲的女人,卻表現出了一個只有成熟女人才有的寬容和睿智,平時不善言辭的她卻在這段時間裡話多起來,她說,如果我太想讀書,就去讀,家裡有她。但如果不準備繼續讀書,就該打起精神,我們的祖先就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不也挺好嗎?我就不信沒有過不去的坎。她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她那種對苦難的豁達和堅韌,讓我這個七尺男兒汗顏。不由得打量起我的妻:中等個,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氣息。還是不太白皙的臉,頭髮卻如夢中人那般柔順而光澤,大大的眼睛、漆黑的眸子,讓我恍然間便跌了進去。於是,我那進門一年多的妻才第一次做了我真正意義上的妻。
放棄所有的夢幻和期待,日子到也空前地平靜起來。我在妻的陪伴下過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春種、夏鋤、秋收,這些在農家孩子眼裡已經生活化了的農活,在父親豐厚的羽翼下長大的我卻要從頭學起。也幸好有妻的指點,加之我的聰明,很快,我便能操作自如。作為女人的妻,從我父親卧床那天起,便扮演着男人的角色,田間地頭,家裡家外,她都打理的井井有條。即便有了身孕的日子,她也不肯休息。她說,她知道我吃不的太多的苦,能分擔的她盡量分擔。一年後,我們的女兒降生,我給她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詩夢”。有家有室,有丑妻有嬌女,我以為,我今後的人生將沿着這條路走完。誰知,一個機會卻悄悄降臨。
1976年,鄉上要招一批民辦教師,我因為考高中時的突出成績而被舉薦到鄉領導面前。在那個經濟滯后,腐敗還沒有抬頭的年代,我盡然沒費吹灰之力就加入了人民教師的行列。而且,鄉里為照顧我,特別把我分在了我家所在的村裡任教。一如黑暗中透出的光明,我被突然而至的幸運撞的暈頭轉向。要知道,一直潛伏在我骨子裡的東西尚未熄滅,那就是我對知識的痴迷和神往。於是,我賣力地教着我的學生,賣力地照顧着家裡的親人,並擠出能擠出的時間自學。我在等待機會,繼續我未了的夢!
真是天道酬勤,我的機會終於來了。97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我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報名參加了高考,並被錄取到省城的一所教育學院。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我喜極而泣。我終於用我自己的能力推翻了祖輩幾代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那是我的光榮,也是全家人的光榮,就連卧病在床已久的老父親也因這個好消息而振作了不少。一家人都陶醉在這份喜悅里,包括我在內的人們誰也沒有發現妻的平靜下面蘊含著怎樣的痛苦和掙扎。是的,我說過,妻本來就不善言語,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她默默無聞的樣子。再說,就那樣的興奮面前,誰會想到本應該高興的人會有高興以外的其它狀況。
接下來的事情,出乎了我的想象。就在我送走前來為我祝賀並踐行的親友后返回家裡,卻發現妻一邊在那裡收拾我要帶的行李,一邊摸眼淚。我奇怪地我她原因。她沉默了半天,才幽幽的說:我們離婚吧!我以為我聽錯了,她在開什麼玩笑?但她又一遍告訴我:咱們離婚。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從我進你家門起,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那麼的有學問。你去學校後會有更好的前途。我不想拖累你。你不要擔心女兒,我會帶走她的。我知道你心善,如果我不提出離婚,你是絕對不會提出的。所以我自己提出來……我突然明白了,平素少言寡語的妻之所以能一口氣說出這麼多,是說明她已經為此考慮了好久,也痛苦了好久,而作為丈夫的我,卻只顧了自己的感受,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內心在承受着怎樣的煎熬。也許,在和她生活的日子裡,我已經習慣了有她的生活,或許,她身上的那種質樸而善良的本質打動了我,也或許,本來她已經走進了我的心裡,當她還要說出更多的話時,我用自己的嘴重重地壓住了她冰涼的唇。我的心被她的話刺的生疼,她這個傻子,她不知道,她和女兒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一夜,我倆徹夜未眠,為即將分別的痛,更是對未來的憧憬讓我們激動不已,而妻尤甚,她說,那是她最難忘的一夜,只因為我說我愛她!愛情,對於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生命得支撐,妻用三四年的時間證實了自己已經被所愛的人愛着,那是怎樣的欣喜若狂!所以,她的話我信。
在學習的幾年時間裡,我遵循着對妻的承諾,面對嫵媚的、明亮的、新潮的異性投注過來的別樣目光,我總是壓抑着自己的衝動。三年後,我抵住外面精彩的世界的誘惑,毅然決然的背起了回家的行囊。一則,家鄉的教育確實需要我這樣的人才,再則,為了丑妻和我的那寶貝女兒。是的,丑妻,這個賦予我勇氣和力量的人,我怎麼能夠背棄?儘管她貌不驚人,儘管她平淡無奇,而她於我於我的整個家庭而言,是一顆燎原的星火啊!
如今,我與丑妻已攜手走過二十幾個年頭,我們的女兒也已經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我們的愛情,從來沒有轟轟烈烈,沒有如膠似漆,沒有花前月下。妻,沒有太多愛的語言;而我也順應了她的習性,一肚子對愛情的憧憬,都化作文字,傾吐在我的文章裡面。歲月,一如小橋流水般靜靜地流淌,清澈而溫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