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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列車在一般的小站根本就不停。不是有意不停,而是實在沒法停了。看一看擁堵的車廂就知道它是怎樣的人滿為患……

  汽笛忽然鳴叫了幾聲。也許又要到達一個什麼站點了。

  車廂里亂鬨哄的。過道上人貼着人,始終沒有一點空隙。而每到一個大的站點,列車又不得不停下來。儘管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可是瞥一眼那狹窄的車門,從那裡除了下去的,依然還會硬擠上一些歸心似箭的旅客;他們簡直就像是在拚命一樣。而對於本來就擁堵的車廂來說,他們猶如不時插進來的一根根楔子,彷彿使車廂隨時都有崩裂的危險。

  然而就在這時候,她也成了車廂里的一根“楔子”。

  這是11號車廂。從右邊第四排座位望過去,是車廂的入口,左邊就是廁所,不過好像一直沒有開啟過。也許人們現在更需要的是攝入而不是排出。如果把視線偏左四十五度,再直線上移一點,便可以看見那一大排塞得滿滿當當的行李架: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旅行包、裝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塑料袋、紙盒子、用繩子捆紮着舊棉被……不知是誰的一個旅行包的背帶從行李架上掛下來,形成一個“U”字,晃來晃去的,有時碰上個稍微個子高一點兒的旅客,它乾脆就在人家的頭頂上刮來擦去的。可是誰也沒去在意它。

  過道上擁堵的人忽然開始騷動起來……可能是剛才停車的時候又插進了一些“楔子”。

  這時,她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引起旁邊的旅客一片嘩然……

  原來是一隻紅色旅行包從右邊的行李架上掉下來,正好砸在了她的頭上。一個坐在那裡的中年男子起了身,他把那隻旅行包撿起來,然後將旅行包舉過頭頂,踮着腳又把它塞進行了李架上。“沒辦法,就是這樣的。”他說著又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看他的表情除了有些無奈之外,倒還坦然。而那些擁堵在過道里的站客,他們的神情就大不一樣了。不用說,個個怨苦嘆天,焦灼難耐。當然,他畢竟有個座位,沒有他們那樣一種體驗,至少在當下。這時,他瞥了她一眼。但這一眼只能看見她上面的小半個身子,而且還是后側面:棕紅色的短髮,紫紅色的羽絨服。其實也只是那一小塊不規則的紫紅,蠕動在他的視線里。她確實是在蠕動……她彎曲着臂膀,用前臂抵在她前面的一個乘客的背上,正艱難地向過道的中間蠕動。顯然她想離開這個行李架遠一點,以免上面的行李再掉下來又被砸着。

  車廂里熱烘烘的。車窗的玻璃上蒙上了一層水霧,幾乎看不到外面的東西。

  空氣十分渾濁:混雜的食品味、水果味、煙味、汗腥味、臭腳味……弄得人昏昏欲睡。現在,她夾在人群里就處於一種暈頭耷腦的狀態。

  “你就別回來了。”她說。

  “不,我還是回家……”女兒說。

  “不,還是我去你那裡,咱娘倆……”

  “同學們都回家……”

  她出門的時候天上還掛着星星。走了幾十米遠之後,不知是擔心門沒鎖好還是忘了要帶的東西;她忽然停下,回過身來朝她的住處望過去,可是她住的那棟樓已被淹沒在黑暗裡,看不見了。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還是轉身走了。

  她很快就走進了一條巷子。

  巷子更是黑黢黢的,但挺熟悉。她把兩隻手插在羽絨衫的口袋裡;只聽到她那雙牛筋底的運動鞋踏在礫石路面上發出的聲音。快到巷子中間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道燈光,彷彿要攔腰將巷子切斷,但實際上它只是懸空穿過巷子,照在對面的一堵水泥牆上。可以清晰的看見牆上用黑筆手書的“辦證:”字樣。這行字整體前傾,顯得有些倉促的樣子。那燈光是從一扇窗戶里射出來的。走到那扇窗戶下,她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窗戶很小,窗框和窗欄杆都是木質的,上面塗的紅漆已成鐵鏽色,起了皮,大都已經剝落。她好像聽到裡面有什麼響動,於是停下來,側耳聽了聽,卻什麼也沒聽到;接着她又踮起腳,朝窗戶里瞅了瞅,窗子上拉着白色半透明的窗帘,屋內的情景顯得朦朦朧朧,似是而非:牆上掛着一幅大照片,大概是一對夫妻的合影,因隔着窗帘,畫面模糊不清,看不出有多大年紀。她看了三四分鐘,仍然沒發現屋裡有什麼動靜。正要離開時,她忽然覺得眼前有個東西閃動一下,好像是一隻手臂從那幅照片上划的過影子。於是她不由自主地把兩隻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搭在窗沿上。她想看個究竟……這時,她覺得好像有人在後面扯了一下她的羽絨衫的下擺。她猛然一驚,原來是剛才撿旅行包的那個中年男子。他就坐在過道旁邊的那個座位上。她沒有理他。於是她趕緊又朝過道中間擠去。“注意,一個人在外面不要輕易跟陌生人說話。”“我知道。”“還有,不要隨便吃別人給你的東西。”“媽,我知道……”

  她繼續使勁朝過道中間擠去,她把手臂彎成九十度,用前臂抵着她前面的那個人的背心,自己的身子卻靠在後面一個人的身上,這樣,她的兩隻腳有時竟懸了起來。她覺得這樣比拚命硬擠要省點力氣,不過,自己卻失去了主動;於是她只能隨着騷動的人群而忽進忽退,身不由己。因此,她只能像一片樹葉在潮水中隨波逐流了。現在她眼看自己又快要被擠到那個中年男子的身旁了。她顯得有些慌亂,兩隻手使勁想扒開身邊的人,以便儘快逃離。然而她的努力不但無濟於事,反而招來一陣謾罵聲。她沒有理會。她只想儘快逃離。越快越好。這時,她覺得身後羽絨衫的下擺又被扯了幾下。她終於忍不住了:“你這人到底想幹嘛!”她回過頭來,沖那個中年男子吼道。她的一張臉漲得通紅。“我想請你坐到我的座位上來。”中年男子站起來,欠着身子說。“不用,我這樣挺好。”她說,頭髮一甩,扭過臉去。

  中年男子並不顯得尷尬,他又平靜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朝同座位的那兩個乘客瞅了一眼:他們是一男一女,年紀很輕,看上去像是農村出來打工的。他們很可能是一對小夫妻。可是自打上車以來他還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因為他們一直處於酣睡之中。女的坐在裡面,她把頭正好卡在車廂和座位靠背九十度角里,似乎睡得很穩當;男的就坐在他的身旁,睡姿總是不太穩定,有好幾次把頭都歪倒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不想驚動他。

  對面那排座位上坐着四位旅客,坐在裡面的三位,年齡大約都在50歲左右。從他們的外貌上看,顯然也都是回家去過年的農民工。剛才他們各自干嚼了一袋方便麵,現在一個個都耷着腦袋好像是睡著了。後來他們三位有的醒了,也不怎麼說話,對周圍的人和事似乎不感興趣。側着身子擠坐在他們旁邊的是一位30來歲女人,長相一般,卻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只可惜是個啞巴。不過,她始終挺精神的,一有機會她總是用手比劃着跟人家說話。然而沒有人懂她的啞語,不過,有時人們卻又無法完全將她忽略……

  現在,她總算逃離了那個中年男子,而且沒費什麼勁。因為剛才從過道的右邊忽然楔進了幾個人,這樣就一下把她擠到了對面的那個行李架的邊緣。儘管她的身體受到更大的擠壓,但她好像還是鬆了一口氣。不過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的確還是挺難受的。這時,在她前面的一個小個子女人的後腦殼恰好又抵在了她的下巴上,把她弄得無可奈何。於是她的頭也只好忽左忽右地偏離那個後腦殼。行李架上掛下來的那個“U”字形的旅行包背帶,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的,晃得她實在有些心煩。她勉強抽出一隻手來捏住那個“U”字的下沿,一下把它扔到了行李架上。可是不一會兒,那個背帶又滑落下來了;依然是那個“U”字。不過,這一次她想把它再扔上去就困難了。因為她站的位置已經向過道中間有所移動,雖然也不過幾公分,但她踮着腳,伸了好幾次手,就是夠不到那個“U”字……

  衛生間的那個“U”字,是她取下了兩塊扣板,用一根指頭粗的尼龍繩子系在天花的兩根木條檔子上形成的。她站在凳子上一隻手抓住那個“U”字的底部,用力拉了拉,沒想到整個天花竟都晃動起來……

  “下來,別白費力氣了。”女兒說。她忽然出現在衛生間的門口;只見她歪着頭靠在門邊上,一隻腳交叉在另一隻腳上,好像在嘲笑她似的。

  “幹嗎下來?”她說,又用手拉了拉那個“U”字。

  “你看,用這個不是更方便嗎?”女兒走到她跟前說。她把手裡兩個白色的小藥瓶亮了出來。

  她看着那兩個白色的小藥瓶忽然愣住了……

  “你一瓶,我一瓶。”女兒說。

  “你一瓶……”

  “是的,一點痛苦也沒有。”

  她猝不及防,一下跌倒了,而且就跌在了那個中年男子的懷裡。不,應該是側身坐在了他的腿上。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不過這次他並沒有扯她,只是因為不知從哪裡發生的一股騷動波及到這裡,猛然將她擊倒的。她拚命掙扎着想站起來,但總是又跌坐到那人的腿上。這時,過道里的人已經徹底將她堵死。一雙小腿被逼得只好蜷曲在座位底下。嗨,怎麼會是這樣?她一時如坐針氈,尷尬得手足無措……

  “別動了,沒關係的。”那人說,他的一雙手好像也有點無措的樣子,但沒有碰她。

  “對不起,我……”她說,臉沒有朝向他,而是對着擠在跟前的那個乘客的背心。

  “別介意,沒關係的。”他說,好像也沒抬頭去看她。

  這時,那個酣睡的男青年把頭又歪倒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笑意,不知是無奈還是另有別的什麼意思。她也竊自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尷尬。不過,他們誰也看不到誰的表情。也不是就一定看不到,確切地說,是因為她側身橫坐在他的兩條腿上,如果她不把自己的臉側向他,他也只能抬頭看到她臉部的一個側面。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悄悄地將視線向他側過去一點,然後用眼角的餘光覷了他一眼。隨之她的臉上便流露出一種猶疑的神情……

  那個男青年忽然醒了。其實是那個女青年先醒來的。她醒來之後發現男青年將頭歪在中年男子的肩上,便弄醒了他。男青年於是朝中年男子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中年男子也笑了笑。但他們彼此都沒有說什麼。

  “到什麼地方了?”男青年問道,打了個哈欠。

  “不知道。”女青年回說。

  “困死了。”

  “我也是。”

  他又打了個哈欠,便把頭又歪在他的伴侶的肩膀上。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中年男子說。

  ……

  “尤其是你這側影和那我那幅剪紙作品簡直一模一樣。”

  ……

  “我說真的……”

  ……

  “你怎麼不說話?”

  “我不想說話。”

  “其實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

  “你看出什麼來了?”

  “我們……”

  “別說了。”

  “為什麼?”

  “我不想跟陌生人說話。”

  “我們也許並不陌生。”

  “你是看錯人了。”

  “不會,我是搞人像剪紙的……”

  “誰知道你是搞什麼的……”

  這時,她忽然發現一雙小腿松活了一些,不像剛才那樣彆扭了。於是她把腳向前挪了挪。“別動,你只管坐着。”中年男子似乎感覺到她的不安,可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呼啦一下已經從他的腿上彈了起來,向過道上撲去。“你坐,沒關係的。”他說,伸手又去扯了扯她的衣服的下擺。“不。”她說著頭也不回就往過道中間擠。她花了好大的力氣,但還是無法擠進去。

  “你坐到我的位子上來吧。”中年男子說,站起身來。

  “不用。”她說,依然把背對着他。

  他搖了搖頭,又坐回到座位上。

  現在,她又可以看見對面行李架上掛下來的那個“U”字了。但眼下要想把它扔上去,便有些遙不可及了。可是她實在不想再看到它那個晃來晃去的樣子。

  “我把遺囑都寫好了……”女兒說。

  “你……”

  “我把它存在電腦里。”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覺得奇怪嗎?”

  她站在凳子上,左手抓着天花上懸着那根尼龍繩,也就是那個“U”字的底部。只見女兒抬着頭,把半個臉側向她。但就是這半張臉也顯得模糊不清,因為她站在凳子上,把身後的那扇小窗——衛生間里唯一的光源——遮擋住了。她腳下的那張凳子在微微地顫動着……

  小時候人們告訴她:幸虧是你那一聲哭喊才救了你母親……

  當時她才五歲,突然有一天,母親得知父親竟帶着跟他在一起廝混多年的那個女人跑了,或許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她就不清楚了……於是那天晚上,她便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也是在衛生間,只是沒有天花,因此樓上經過的下水管就裸露在樓板下面,那根下水管也是呈“U”字形。一根粗麻繩從那個“U”字穿過來,系了個死結,好像一個環扣。她跑進衛生間的時候,看見母親站在凳子上,已經把頭伸進了那個環扣里,凳子在顫抖着,發出“得得得”的聲音……

  “是的,你是很奇怪……”她說。

  “可奇怪的應該是你。”女兒說,依然側着那半張模糊的臉。

  她懵了,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還是坐到我的座位上來吧。”那個中年男子又說。

  “不。”她依然執拗地回說。

  “我去方便一下,你先坐着。”中年男子說著就起身朝過道上擠過去。

  她朝他的背影瞥了一眼,好像還是沒有坐下去的意思。這時,坐在靠車窗邊上的那個女青年站起來,一隻手從身邊的那個男青年的面前越過,然後扯住她衣服的下擺,用力一拽,也不知怎的,她順勢就坐到了那個中年男子的座位上。男青年被弄醒了,一副慵倦的樣子。女青年跟他換了個位子。

  “你們倆到底是怎麼回事?”女青年湊到她的耳邊問道。

  “什麼怎麼回事?”她沒好氣地說。

  “我是說你跟那個男的……”

  “什麼那個男的……”

  “你們大概是鬧彆扭了吧。”

  “你……胡說什麼!”

  “對不起,我是猜的;不過我跟他也常鬧彆扭的。”女青年說,用手指了指坐在裡面的男青年。

  她朝那個男青年瞥了一眼,只見他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彷彿是在證實女青年剛才說的話。

  過道上還是很擁擠。那個中年男子被堵在前面過道上的第二排座位旁,好像有些進退兩難的樣子。

  “你們在哪裡下車?”女青年問,朝過道前頭的那個中年男子瞅了一眼。

  她沒有搭腔,只是順着女青年的視線也朝前瞅了一眼;然後又把自己的視線移到了裡面車窗的玻璃上。

  璃玻上水霧蒙蒙,不知誰用手指在上面畫了一個很大的“?”;“?”的上端有兩道一長一短的水痕蜿蜒下來。但眼下還看不出流淌的樣子,好像處於靜止狀態。外面的天已經黑下來了。除了偶爾掠過星星點點一閃即逝的燈光外,什麼也看不見。

  “別擔心,到站之前會有廣播的。”女青年說。

  她依然沒有搭腔,只是抬頭朝頭頂上的行李架上看了看:大一包小一包,滿滿當當,搖搖晃晃的。看得人眼暈,似乎那些東西隨時都有可能呼呼啦啦地砸下來。可是就這樣居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許是她過於多慮了吧。但她還是覺得先前那個掉下來的紅色旅行包好像仍有再砸下來的可能,不過,它的背帶卻沒有掛下來……

  “你們的行李放在哪裡?”女青年問。

  “什麼你們 ……”

  “我……”

  “我求你別再說你們你們的了。”

  “咳,你……”

  這時,她又朝前瞥了一眼,發現那個中年男子還是被擁堵在那裡……他好像並不是要去方便……或許……

  她的視線又移到了車窗玻璃的那個“?”上。顯然,那兩道蜿蜒的水痕都延長了。只是長度不相等:在“?”外面,也就是起筆處的那道水痕,要比“?”裡面(即那個弧線的頂端)流淌下來的那道水痕長了很多。它眼看就要超過“?”下面的那“一點”了;而裡面的那道水痕,還沒有抵達那個弧形的下端。看來它是不可能趕上外面的那道流淌的水痕了。這也難怪,本來它們的起點就不一樣……

  “他怎麼還擠在那裡?”女青年指着那個中年男子說。

  “我怎麼知道?”

  “你們……”

  “我求求你……行嗎?”

  “咳……”

  ……她的衣服被剝光了,手被反綁着,可她沒有反抗,喊都沒喊一聲。他騎在她的身上,嘴裡叼着煙,忽然一截長長的煙灰落在了她那斑斑點點的肚皮上,肚皮不禁發出一陣輕微的抽搐……他瞅着那微微抽搐的肚皮,嘴角上掛着獰笑,煙頭叼在他的唇間——來回橫向移動着,不時閃現着一顆暗紅;於是煙灰飄飄洒洒地落了下來……只要那顆暗紅不從他的嘴唇上掉下來……她閉上了眼睛,等待接下來那暴風雨般的耳光,挺過去!只有挺過去,不然那顆暗紅就會立刻親吻她的肚皮的。突然,房門發出一陣急促地拍打聲,隨即是女孩凄厲的哭喊聲……唉,不然很快就要結束了……

  她驀地發出一聲慘叫……

  “怎麼回事?”女青年驚詫地望着她。

  “我……睡著了?”她一隻手捂着肚子,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

  “怎麼?肚子疼?”

  “不,”她說,搖搖頭,“只是覺得有點累。”

  “那你再迷糊一會兒,到站我會叫你的。”

  她們不約而同地又朝那個中年男子瞅了瞅。只見還是他那個背影;還是呆在原地未動。

  “沒問題,我們是終點站。”那個男青年說,忽然從裡面探過身子來。他可能是被她剛才那一聲慘叫吵醒了。

  “好吧,那就麻煩你們了。”她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把自己要到的站點告訴了他們。

  現在,她覺得真的挺累,渾身發軟,如果是站着,肯定會一下癱倒的。她的確想眯糊一會兒,既然坐在身邊的這對小青年答應到站叫她,那不妨就……她於是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她又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覷了一眼那個中年男子——依然是那個背影。他好象沒再回過身來(也許他回頭望過她,只是沒有被她發現),可能他已經把她忘到腦後了吧。茫茫人海,萍水相逢,這也沒什麼。只是她忽然為自己先前對他的那種態度而感到有點內疚……她耷下眼皮,關閉了視線。但奇怪的是居然沒能將他隔離在視線之外,他那上半截身子的影像依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就像一張相片的底片……不過那底片上的影像一會兒又消失了。她感到有些恍惚……

  “媽,你真的要來,那我就去車站接你。”女兒在電話里說。

  “不用了,現在火車到站可能沒有正點……”她說。

  “那你一路上小心,什麼東西都不要帶……”

  “我只帶錢。”

  “還有,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女兒學着她的腔調說。

  “你這妮子……”她笑着說。

  這時,她好像聽到廣播里在播着她即將要到的那個站名;同時,又好像聽到那對青年男女在說話。“她快到站了,你還不叫醒她。”男的說。“我知道,還沒到呢。”女的說。“都廣播了,你馬上叫醒她,別誤了……”男的說。“不用你操心,我知道”女的說。“那我再眯糊一會兒。”男的說。“你就知道迷糊……”女的說。“我真的是很困。”男的說著就把頭朝里歪去。她聽着他們的對話覺得有些滋味。尤其是那個女的……廣播把那個即將要到的站名又播了一遍,車廂里已經騷動起來了。她把後腦勺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迷迷糊糊的;她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下車的準備,只等女青年叫她……這時,那個中年男子的影像又在那張底片上出現了——又是那個背影……

  女青年凝視着那個中年男子的背影。這時,只見中年男子忽然回過頭來朝這邊看了一眼,但好像並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車很快又開動了……

  女青年得意地笑了笑。這時,坐在對面的那個啞巴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只見她一邊忽閃着一雙大眼睛,一邊用手不停地跟女青年急切地比劃着……女青年費了好一番功夫,總算才使她安定下來。

  她依然迷糊着。迷迷糊糊地看着那張底片上的中年男子的影像。“你怎麼……”“別著急……”“沒事的。”“反正我不管了。”她覺得好像是那對青年男女發生了爭執。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可是那張底片卻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伸出一隻手,不知道是想尋求身邊的那個女青年的幫助,還是……她的那隻手立刻就被兩隻粗糙的,卻是十分溫暖的一雙手握住了。“放心吧,你眯糊一會兒,到了站我會叫你的。”那個女青年在她的耳邊說。“反正我不管……”她迷迷糊糊地說……

  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廣播了:……請旅客們做好下車的準備。她聽到了那個將要到達的站名——“新港站”。她恍惚覺得這個站名聽起來有幾分熟悉,好像自己曾經去過,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了。“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這側影和我那幅剪紙作品簡直是一模一樣。”“你們……”“什麼你們……”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這時,車廂里又騷動起來……

  啞巴站起身來,準備下車;她朝女青年揮揮手……

  女青年心不在焉地也向她揮揮手;然後她直起腰來,緊緊盯着那個中年男子的背影,有時那背影被人遮擋了,她就立即站起身來繼續盯住不放。她顯得有些杌隉的樣子。

  列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要下車的旅客全都擁擠在狹窄的車廂出口處。那個中年男子仍呆在原地未動。他不在這個站下車?也許……女青年似乎鬆了一口氣。而這時她倒是驀地吃了一驚,因為那張底片上的影像倏忽變成了一張清晰的照片,彷彿就在這一瞬間沖洗而成的。真是不可思議!她猛然睜開雙眼,而眼前除了那張照片居然什麼也沒有,然而,那張照片卻正在一點一點地縮小,漸漸地,漸漸地縮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圓點……

  “啊,他……他已經下車了!”女青年驀地失聲驚叫起來。

  “我也到站了。”她說,站起身來,眼睛卻始終盯着那個小圓點,然後匆匆向車廂門口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