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人間的雨,和十幾年前的私奔者,水就是雨的悲劇。
——作者
這個女人會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女瘋子,或者說是一個女傻子,她在午後時分突然出現在香村,可以看出她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她選擇坐在王小福家的門前,坐在拐彎處的小河旁邊,靠着一棵跟她的年歲相仿的大柳樹。她選擇坐在這裡,其實有兩個原因,一是她到了目的地,二是她累得幾乎死掉,不坐在這裡也不行,所以說她能夠停留在這裡,實在是上天的有意安排。不過這個已經瘋掉了或者說傻掉了的女人,是根本意識不到這種安排的,她沒有那樣的力氣,也沒沒有那樣的智慧。她的神情獃滯,並且滿臉都是烏黑的泥土與細碎的草葉。她在這樣一個連狗都拚命吐舌頭的盛夏季節里,竟然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棉襖,並且你也看不出她有絲毫的熱的感覺,大概她排汗的毛孔已經被污物堵死,或者說,她的黃金分割線處藏着一枚神奇的冰塊。你看見她就那麼癱坐在大柳樹的下面,眼皮低垂,彷彿已經死去了一般。你看她就是那麼一種木雕石刻的樣子,動也不動,被我們這樣嘈雜的一群孩子們圍觀着,她也依然是無動於衷。
其實只有天知道,她用幾個月的時間流浪到這裡,是要找香村裡一個叫王德義的男人,那是她的親弟弟,所幸她到了他家的門口。也許應該說,只有天和她自己知道,她的生活已經無法繼續,而她只有投奔她的數年未有聯繫的親弟弟,不過她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其實這個問題難以琢磨,因為她已經瘋掉了,或者說傻掉了。更可以說,此時此刻的她,都不知道她現在是活着的,還是死了的,可見她是越來越糊塗了,也許可以說就在這個時間點,她已經死掉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王小福也不知道,他的爸爸王德義了就更不知道了。我們放學也沒有立即離開小學校的操場,而是躲在教學樓的後面抽煙。王小福蹲在低矮圍牆的上面,不斷地朝學校後面的豆子地里吐唾沫,他的一條手臂軟綿綿地從他的腿旁懸垂而下,他的指間夾着一支正在飄散着細瘦煙霧的香煙。然後我們就看見了小黑,看見他拎着衣服拐進了教學樓的後面,他光着膀子,衣服拎在手裡。他微微地喘着氣,皮膚黝黑,他跟我一樣是一個皮包骨頭的孩子,所以你會覺得他像一個乾癟的汽車裡帶。
王小福!小黑說,你還有閑工夫蹲在這裡抽煙,你家門口躺着一個瘋子。
王小福從牆頭上跳了下來,他的左腳踩在了一塊半截的磚頭上,於是他就在地上滾了一圈,他沒有立即就爬起來,他先是坐在那裡咒罵了幾句。我沒有攙扶王小福,他也沒有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他走在我的身邊,像八仙過海里的鐵拐李一樣。我們看見前面圍了一些孩子,他們圍在那裡唧唧喳喳。這時王小福是以像跳格子一樣的步子走過去的,他用手扒拉那些圍觀的孩子,同時嘴裡不斷地嚷嚷:滾一邊去!滾一邊去!這樣我們就看見了女瘋子的模樣。王小福兇巴巴地指着老女人質問:誰讓你躺在這裡的?
女人跟沒有聽見一樣,沒有絲毫的反應,她依舊是那種木然而枯朽的模樣。王小福等了一會兒,然後他就有點兒氣急敗壞了,他單手掐腰,指着女人厲聲說:你聾了嗎?你趕緊給我起來!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嗎?豬女人!你這個死豬女人。
這個女人依然保持着凝固的模樣,凝固得像是果凍。這時孩子們都嘿嘿地笑了起來,小海在笑,二胖在笑,就連瘋子男孩大耳朵都在笑。
小黑這時說話了,他說,王小福,她是不是死啦?
王小福和我們聽了他的話后都嚇了一跳,因為我們幾乎都還沒有親眼看見過死人,而眼前的這個人,她很像電視劇裡面的死人。你會看見,她僵硬地癱坐在老柳樹的下面,垂着沒有完全閉合的眼皮,她的嘴角是那樣的乾癟,就像風乾了的蘿蔔乾一樣。我感覺到一股涼風從熾烈的陽光深處飛來,它貼着我的脊背走,在我的衣衫裡面滑行,它那種冰涼讓我的汗毛直豎,讓我起了一層細碎的雞皮疙瘩。
我說,找幾個大人來看看吧!王小福。
但在那時,竟然沒有人吭聲,他們都在出神地打量着這個老女人,他們都在判斷,她到底是否還是一個活着的人。王小福的家住在村莊的邊緣,面前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河的上面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地的中間有一條每天都要呼啦啦跑火車的鐵軌,再往南就是不算高的連綿起伏的南山。這樣看來,王小福的家實在算是偏僻,不然在這種時候,總該有一些無聊的大人或者老人出現,他們坐在誰家院子的門口,坐在大樹的下面聊天,在夏天,他們極喜歡這樣。這一帶總是很安靜,有時我能嗅見從河裡吹出來的腐爛的腥氣,這些腥氣一定會讓我首先聯想到泥鰍,這個念頭多少會有些怪異。
王小福突然變得憤慨起來,他說,她到底死沒死?死了就他媽的不好了,是不是?多他媽的晦氣呀!大家紛紛同情地附和他說,真是太晦氣了。王小福又說,誰去看看她到底死了沒有?誰去?大家都不說話,都只是獃獃地望着王小福。於是王小福以命令的口吻說,小黑!你去看看。小黑說,我得砂眼了,看不清楚。王小福只好把目光轉向二胖,他說,二胖!你去看看。二胖的臉極像嬰兒的屁股,他對王小福的命令置若罔聞,其實我知道,他正在構思着對策,據我所知,其實胖孩子都是愛動點兒小腦筋。他慢吞吞地說,我腿麻了,我他媽不能動啦!二胖慢慢地抬起腳,他晃了晃他的腳說,怎麼回事呢?跟我太爺一個毛病啦。王小福嚷了起來,他說:二胖!你騙誰呀!你騙我嗎?我是好騙的嗎?
誰騙你誰就是大王八!二胖齜牙咧嘴地甩着腳說。
王小福拿二胖總是沒有辦法,很多人拿胖孩子都沒有辦法,王小福急躁地繞着瘋女人走,他走來走去,眉頭緊鎖,他走到小海的面前時突然把臉沖向了小海,他說,我給你五塊錢,你去看看她死沒死?小海搖頭,他用嘲笑的語氣對王小福說,你會有五塊錢?你有那麼富裕過嗎王小福?王小福的情緒非常激動,他迅速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張五塊錢的紙幣,他舉向小海說,瞎鱉,你看看這是什麼!小海說,好,算你有五塊錢,你敢把錢給我,我就敢幫你看她是不是死了。王小福說,好,給你。王小福就把錢遞向了小海。小海接過了王小福的錢,退後幾步,拿在手裡看了看,然後揣進了褲兜,他說,咱們兩個的賬算是清了,你那天騎我的車子,撞丟了車鈴,對吧?
王小福憤怒地喊:錢還我!
小海說,不,算還賬了。
王小福說,*****!
小海說,*****!
王小福用眼睛惡狠狠地盯着小海,後來他泄氣了,他知道他是要不會來這五塊錢了,因為小海並不懼怕他,香村有很少幾個不懼怕王小福的人,小海就是其中的一個。而王小福確實是撞丟了小海自行車的車鈴,這件事情我們都知道,王小福與我們一樣知道,小海怎麼會就這樣算了呢!王小福只能認倒霉,他把眼睛又放回到女瘋子的身上,他咕噥說,你們的膽量比耗子還小。王小福掃視了大家一眼,他的神情有點兒無奈的意思,他決定自己去完成這項工作,他說,我自己去!嘁,我自己去還不行么。於是王小福就朝那個女人走去,他的步子很小,其實他僅僅是朝前邁了兩步,他只是邁了兩步就猛地跳了回來,他還捂着鼻子,他說,真臭,真他媽的臭啊!,不信你們過去聞聞,臭死了。
大家呵呵地笑了起來,只是沒人上前去聞,大家都堅信這臭味的存在,首先這味道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的。
小黑又說話了,他說,王小福,你抓一條蛇扔到她的身上,她要是害怕了,她就會動彈的,那她就是活着的,她要是一動不動那她就是死了的。王小福說,我到哪去抓一條蛇?小黑說,到蛇洞里去抓呀!王小福說,廢話!蛇洞哪裡有呢?你家裡有嗎?小黑說,滾你媽的吧!我說,要是她睡著了呢?有人還半睜着眼睛睡覺呢。小黑說,蛇就咬她,她被蛇給咬了還不醒嗎?那她就是死了。王小福說,廢話!哪裡弄蛇?小黑你說的都是廢話。我又說,那她要是沒死呢!被蛇咬了她不就中毒死掉了嗎?那樣你就殺人了。小黑說,誰殺人?我才沒有,是王小福放的蛇。王小福說,操!我什麼時候放蛇了?蛇在哪呢?小黑說,她這種人死就死唄!沒人會管的。小海不屑地笑着說,都是廢話,那還不如扔一隻雞呢!把雞扔到她的身上,她就會被突然飛來的雞給嚇醒,她要是沒有反應,那就她死了唄。我說,扔雞?那跟扔石頭有什麼區別?還不如扔石頭打她呢。小海說,怎麼沒區別,石頭要是把她打傷怎麼辦?我說,那雞要是啄掉了她的眼睛呢?小海說,你不懂,啄她的眼睛才好呢!那就知道她是死是活了,要不她裝死怎麼辦,你用石頭打她,她忍着不動,你怎麼知道她是死是活?
大家都不說話了,都覺得現在的情況被我們幾個給說得有些混亂,只有王小福覺得他是清醒的,他同意小海的做法,他說,我去抓雞。
抓個屁!我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朝女人的頭上打去,我說,你也不嫌費勁。
那個半躺在柳樹下面的女人突然就抖了一下手臂,她的動作很快,像觸電,也可以說像是摸到了燒熱的水壺。她睜開了渾濁的眼睛,用不太靈活的手臂左右揮動,你又會覺得她像是懶散地哄趕着蚊子。女人的眼睛藏在亂髮的後面,她的眼神茫然,她用這樣的眼睛掃視着我們。女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扭了一下肩膀,然後把頭歪斜地靠在樹榦上,她又垂下了她那皺巴巴的眼皮,看樣子像是睡著了。我們被她突然抖動的手臂給嚇了一跳,險些叫了起來,不過我們知道了她還活着,活着的人最不可怕。
看吧!我扭過頭望着他們說,是活着的。
原來沒死呀!王小福走上前指着女人說,你趕緊給我滾!聽見沒有!
那個女人毫無反應,她縮在那裡像一團爛黑的蘑菇。這樣王小福就變得怒不可遏了,他也撿起了一個石塊兒,並且狠狠地打在了女人的臉上。女人疼得呻吟起來,她的聲音像是從被壓扁了的嗓子眼裡擠出來的,非常的低沉和粗啞。女人用她那烏黑的手掌捂着自己的臉,並且像烏龜一樣,她將她的臉深深地埋進了頸窩。那種沉悶的呻吟聲很快消失,像是扎進了一片泥漿。
你他媽滾不滾!王小福說,不滾是不是?好,我讓你跟我裝死,我今天就打死你。
王小福又撿起了一塊石頭,並且兇狠地打在女人的腦殼上,他憤怒地叫着說,你滾不滾?你他媽的滾不滾!
這次女人疼得尖叫起來,她捂着頭從樹下迅速地爬起,我們看見她舉着兩隻烏黑的手,嘴巴里嗚嗚呀呀地胡亂咕噥着。這個女人彷彿是一隻被打瞎了眼睛的黑熊,她的臉幾乎完全遮沒於亂髮的後面,你因為看不清她的臉,你就會覺得她有無限的可怕。我們覺得這個女瘋子無限可怕,所以我們都嚇得尖叫了起來,我們轉過身拚命地逃跑,邊跑邊扭頭向她張望,望見她盲目地站在樹下揮動胳膊。我們全都跑進了王小福家的院子里,我們關好了大門,隔着大門的鐵欄杆朝外面觀望。我們看見那個女瘋子站在樹下,她的頭慢慢地左右搖擺着,她的動作很慢,漸漸的就靜止不動了。那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成了一個雕像,她的頭髮凌亂得像一堆草,其實她很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鬼。
怎麼辦?小黑說,看來她不想走了。
她不走怎麼行!她不走不行。王小福說。她要不走,我就打死她,我看她走不走。
你爸什麼時候回家?我說。
不知道。王小福說,可能一會兒就回來了。
咱們怎麼辦?小黑說,怎麼才能把她趕走?
這是她自己不走的,就不要怪我們不客氣了。王小福指着牆角的一堆廢磚頭說,看見沒有,那都是半截的廢磚頭,咱們一人拿幾塊,一起去打她,她還能不走?
我們都覺得這個主意非常不錯,只要共同參與,越是冒險就越是有趣。我們開始去撿牆角的半截磚頭,我們每個人的雙手差不多可以拿上四塊。王小福打開大門,我們叫喊着朝大樹的方向跑去,我們掄胳膊拋擲手裡的半截磚頭,那感覺就像是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一樣。小黑與小海跑在最前面,他們跑得非常快,飛出去的磚頭也很准,有兩塊打到了女瘋子,打在她的腿上,使得她抱頭尖叫起來。那個女人這次可不再動作緩慢迷迷糊糊了,她的動作異常敏捷,她繞過樹,揚着手呼喊,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徑直朝村子裡面跑去。這裡其實是一個土埂,她是朝這道坡的下面奔跑的,她在前面的巷子里揚着手跑,她總是要揚着手,誰也說不清楚她為什麼要揚着手。
打死她!我們發瘋地追趕着女瘋子,我們用我們正處在發育期的嗓子難聽地叫喊着,我們成群結隊地拋着磚頭奔跑。
二胖!怎麼回事?那些走出家門的大人們都看見了我們,他們因為聽見了亂糟糟的喊聲而走出家門,他們看見了我們的磚頭,還有哇哇喊叫的女瘋子。他們探頭探腦地站在自己家的門口,看見誰跑過來都要問上一句,二胖!怎麼回事?王小福!你的腳怎麼啦?王小福你們在抓小偷嗎?老臭!你媽還找你呢!你跟着他們亂跑什麼!賈忠!你的武器掉在地上啦!
我們在追一個瘋子!女瘋子。王小福一瘸一拐地跑在最後面,他扭頭對大家解釋,而你會看見他的樣子特別的煞有介事,他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戰士,而且還光榮的負傷了。
我們的力氣也很大,有不少磚頭都打在了女人的後背上,這個女人越跑越快,她的速度實在是出乎了我們的預料,我們還以為她是一個將要死去的人呢!誰會曉得她竟然會跑得這樣快。不過我們也不會比她跑得慢,我們緊緊地跟在她的後面,用手裡的磚頭打她,扔光了磚頭再從地上撿,我們突然發現,在地上撿一塊半截的磚頭非常的容易,其實那就是前面的人所扔下的。我們跟着那個女瘋子在巷子裡面拐來拐去,在跑到張家小商店的時候,她折身朝向北面的巷子口處衝去,她突然就跑上了馬路,並且立即就被一輛小貨車給撞飛了。我們一群孩子都拿着半截的磚頭站在馬路的旁邊,我們獃獃地看着那個女瘋子,看見那個女瘋子一動也不動地趴在前面的馬路中間。
她被撞死了。小黑說。
也不一定。小海說,她是一個會裝死的人。
看看去。我說,這時我看見小貨車的車門打開了,我看見司機蹦了下來。
這他媽是誰?王德義望着前面的女人惱怒地說,突然就衝出來,誰能來得及反應!
王小福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他看見了那個司機,他只好喃喃地說,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