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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昏蛋·渾蛋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初夏的魯鎮,與往年沒有什麼不同。

  在咸亨酒店裡,我遇到了孔乙己,他興緻勃勃地問賣酒的小夥計:“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你知道么”?眼裡充滿了期待的目光,臉上寫滿了有學問的神氣。可這小夥計依舊不理他,還在琢磨着老闆教他往酒里摻水的技術要領。孔乙己顯得悻悻然:“將來當老闆時會用到的”,小夥計憤憤地想:“去你七舅姥爺的吧,我他媽摻水還沒學會呢,能他奶奶地當老闆”?而孔乙己還仍然用指甲蘸了酒在櫃檯上寫着……

  從咸亨酒店出來,便是魯鎮最大的自由市場,在鮑魚之肆臭氣熏天的茅廁門口,我依然看到了看門的三番,他正用一根攪屎棍子在側了頭剔牙。由於是夏天,圍着這茅廁的蒼蠅便特別的多,出入的尿頻尿急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掩鼻而來,拂袖而去,嘴裡在嘀咕着什麼,只是聽不清,看錶情倒是挺痛苦的。我遠遠地站着,看到了一個花枝亂顫的女人,好像是豆腐西施,這地方她已經去過了,可能要逃,可能要進,在門口逡巡着……

  這看門的三番,我是聽說過的,祖上曾經被康熙帝收拾過,“三藩之亂”平定之後,他的祖上便家道中落了,被發配到了西北的蠻荒大漠,沒草沒水,真的沒草也沒水,所以便將本來的“藩”字,變成了“番”了,因而他叫“三番”。其實也不光他叫這名,他爹也叫,他爺也叫,這是他那曾經被康熙閹割了的六世祖留下的規距:“父子同名,不分輩份”。人們為了區別,便在前邊加個“老”字,“大”字,或“小”字,不然一喊,沒準就會祖孫三代三人齊應。

  有誰是由名門望族而墮入囚徒的么?在這途路中可以看到自己,以及世人的真嘴臉,歷史的債總是不該拖得太久,但此後的中國便不依不饒,這實在是民族的一個小污點,三番也總是如此恨恨地想。由於祖上的惡德,又加之以後的人性狗,所以他家從康熙朝至今,只有靠近親結婚,來維繫這骯髒的血脈,因而也便如黃鼠狼下豆鼠----一代不如一代了。到眼前這輩就只有這三番一人,三十幾歲的人還沒有討上老婆,可持續發展便怕是有了阻礙,是有絕了后的期待和危險的。

  這小子從小失去了爹和娘,是好心的鄰居們一把屎一把尿給喂大的,也真的是好可憐。那年頭鄰居們只是看他一個孤兒,舍個一粥一餅的,但這缺爹少娘的孩子總是缺了教育,缺了教育便沒了教養。從13歲那年開始,便開始偷雞摸狗了,繼而是挖絕戶墳踹寡婦門無惡不作。28歲那年因為持刀攔路搶劫,坐了三年的牢。據探頭探腦的消息說,他只搶了七斤老太藏匿在褲頭裡的六塊錢。至於是這麼大的罪么?但假洋鬼子說,只因為是搶劫,而且是持刀。從牢里出來后,衙門為了防止他繼續為惡鄉鄰,便幫他在魯鎮找了個看掃茅廁的差事。

  這茅廁只是一間,在這魚市的最上邊,因此有些來往的商販和顧客們一旦內急,是免不了要進去一兩回的,由於疏於管理和人為的禍害,便愈發地污濁並髒亂。那些自詡為君子,或是潔身自好的人是不去的,孔乙己就不去,不知是不願,還是不屑,總之是要尋個乾淨的所在----這是我所知道的。一間的茅廁自然分不得男女,因此讓這三番來把門兒。古時人們為了避免男女上廁所“撞車”,就在門口掛上一個木板,如果木板不在,就說明裡邊有人,這小子說白了就充當這“板兒”了。

  看茅廁原來也是有打掃的任務的,然而他不。不但不掃,而且還親自糟蹋,往窗欞上澆泡尿尿,往窗台上抹點巴巴,在那溜光的那磚牆上畫了滿牆不堪入目東西,偷摸一把外地來做小工的小丫頭的大腿,誤撞一下正在方便着的女人。總之是叫不是人的事他就干。他手裡有一本從舉人家裡偷來的書,貌似《春宮圖》的那種,只是臨摹的水平太差了,那牆上的畫所以不美,也不準確,據進城賣猹的閏土說:“這畫畫的人真的沒見過老娘們,至少比例是有些失調的”。

  茅廁的骯髒,自然蒼蠅蚊子蟑螂老鼠等,就趨之若騖了,嘰嘰喳喳,嗡嗡作響。所以三番的生活並不寂寞,蒼蠅也可以落在他的額上,蟑螂也是可以爬入他的懷裡。只是那如哭喪棒的攪屎棍子總是不離手,人們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的了。偶爾王胡或小D來了,也會跟他打打諢,研究一下“春宮圖”,但阿Q是從來不正看他一眼的,一直就管他叫“孫子”。由於他在把門兒,女人便來得越來越少了,所以我看到了“逡巡”,當然這不是年齡尚小的鄒七嫂的女兒,更不是膽小的吳媽了。

  三番還在那裡剔牙,並且左右開弓。我遠遠地喊了一聲:“呔,過來”!他怔怔地看着我,他知道我平時是不與他說話的,他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依着我的手勢站定:“主,啥事?五年前我偷你的書都已經賣了完了”,如是的話他偶一見我就說,到現在大約已經說了五年。“要不,我把這本偷別人的書給你”?他瑟瑟地把那本已經爛了“春宮圖”遞了上來,旋即又抱在了懷裡,癩疤的眼皮向上跳了兩下,我看得很清,左邊一下,右邊一下,攏共就兩下。

  我說:“混蛋,你知道混蛋的‘混’字有三種寫法么”?三番沮喪地低下了頭,“我,我,我好像是知道的吧,別人給我寫信總是用這開頭”。“那好,我先問別個問題,你知道麻將一塊錢打底,三番是多少錢么”?三番聽了我這話,如同打了一針興奮劑:“八塊,嗯,絕對八塊”。“那麼十六番呢”?“主,我從來沒和過這麼大的”,看你這德性你也不能,“那麼,什麼叫平定三藩”?“這個我知道,就是我沒和着,讓人家給摟了,或許是我還點了炮,人家就把我這三番給平了”,他似乎有些頹唐地說。看來,這小子連祖上的仇也忘了。

  “把你的攪屎棍子放在地上”!我命令道,他照辦了。“把你所知道的混字都給我寫下來”!他斜眼向天,似乎在想,似乎也在傲慢。然後低下頭來,七扭八歪地寫上了這樣三個字:混,昏,渾。“主,我只讀過一年私塾,就會這仨”,我簡直要出離驚奇了,心想:“靠你個七舅姥爺的,他媽的這仨字他居然都寫對了,真是個名符其實的混蛋、昏蛋加渾蛋”。“那麼蛋字你會寫么”?他沒有絲毫的猶豫:“不會,我從來就畫圈”。“那你把這仨字圈起來,然後自己站上去”!我瞄了一眼,那圈畫得真的很圓,看來阿Q罵的不錯。

  等他做完了這一切,我已經又回到咸亨酒店喝茶了。據後來的祥林嫂跟我說,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好像也想了很久,還脫下自己的鞋照了照自己的臉……只是我沒親見。

  我只是想,等將來他真的成了咸亨酒店老闆級的混蛋了,這仨字或許還真用得着呢!欣慰。

  但在一個月後,我卻在咸亨酒店裡得到了另一個消息:三番死掉了。有人說是因為在茅廁的後邊彎腰太低,張進了糞坑裡;還有人說是被蚊子叮后,得了大腦炎。但祥林嫂堅持認為三番是自殺。不論如何,確是真的沒有再見。

  茅廁依然髒亂,市場依舊繁榮,酒店也依然紅火……人們依然忙碌着,也不再說起三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