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今天來了……
進入林務消防飛行培訓班九個月,開始嗅到了夏秋交替的氣息,夜間已有了些許涼意,但烈日高懸的白天,空氣仍是燙燙的,帶着一絲焦糊味兒,這是大興安嶺森林特有的。
九個月密集式的強化訓練,從最基本的氣象學、空氣動力學、航空管制規例、航空定嚮導航等學起,至各類消防飛機駕駛操作、搜索、急救、空中消防、無動力滑翔、迫降、野外求生等,有各門類理論課程,也有應對真實環境的技巧實踐,每天必有的例行體能鍛煉,加上近五百小時的實際飛行,終於在林區消防警備級別提升到紅色時,迎來了飛行培訓的終極時刻——單飛空中消防考核。
臨考前的一夜,亢奮得輾轉反側,難於入睡。過了熄燈時間,看見男生宿舍棚子里還有微弱的燈光在晃動。於是跳下床,披上風衣,摸黑走過草坪,輕輕推開他們的房門。
“誰!”十幾把手電筒的光柱一起照射過來。
“是我,阿妮。”我睜不開眼睛,忙用手擋住刺眼的光柱。
“哦,是阿妮妹子,你也睡不着啊?”
“快過來,哥們這兒有啤酒。”
有人遞過來一瓶開了蓋的啤酒,溫的,還剩大半瓶,我笑着推開了。
“來一根吧。”不知是誰把半截燃着的香煙遞到我嘴邊,差點烙到鼻尖,我尖叫一聲跳開。
“我……我睡不着,過來看看你們有啥節目。”我說。
“哈哈哈……還有啥節目,不想數綿羊就湊合著瘋一陣唄。”
“對,放鬆放鬆神經,瞎樂呵嘛……”
七嘴八舌的,看來這班男生也是緊張得沒了主。
在他們眼中,我是真正的少數民族。全班十二名學員,十一個男生,十一個漢人,唯獨我一個女生,赫哲人。
“阿妮,明天單飛考核有把握嗎?”
“啊?都快鬱悶死了,你還拿教官的語氣煩我?”
“哈哈哈……就是,你小子欠揍啊?”
“阿妮,跟我們說說,你為什麼要學飛行?”
“我天生就是飛的。”我說。
一陣哄堂大笑。
“真的,沒騙你們。還沒有飛機以前,我的祖先就已經長出翅膀了。”我一本正經的說。
他們都笑得東倒西歪了。黑暗中,有人伸手過來摸我的脊背,那隻手碰到我散到腰際的長發時,又像觸電一樣縮了回去。“沒……沒長翅膀呀。”那毛小子冒出一句傻楞楞的話兒,我心裡噗嗤笑了出來。
“阿妮,你當過兵嗎?”
“對啊,我們都當過兵,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當過兵……”
“你平時不吭聲的,我們還以為你不懂漢話呢。”
還是七嘴八舌,像炸開的馬蜂窩。在林務機場基地九個月了,這還是頭一回踏足這班哥們的地盤。每天除了上課見面點點頭,報以不慍不火的微笑,我確實不吭聲不說話,沉默得像個啞巴。並不是因為特別內向,只是……我也說不出具體的原由。每次經過這班帥哥們展現充沛活力的籃球場時,我都會悄悄站在一邊靜靜觀看,而當他們向我招手邀請我加入時,我又像一隻害羞的小鹿跑開了。九個月後的今天,我對這十一名男同學的容貌仍十分模糊,甚至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
“我沒當過兵,但我有個還在部隊當兵的哥哥。”我說。
“是嗎?那你哥哥是哪個軍區,哪個兵種?”
“成都軍區,陸軍航空兵。”
“他駕駛殲擊機嗎?”
“不,是直升機。”
“我們什麼時候能駕駛直升機呢?”
“有的是機會,你小子先飛好定翼機吧……”
打開了話匣子,自然松馳了失眠的焦慮。宿舍大棚子里,手電筒的光柱在瀰漫著香煙和酒味的空氣中悠蕩,有人哼起流行曲,而我的思緒卻遊走在蘆花飄飛的漠河岸邊……
太陽爬出地平線,暖暖的晨光把茫茫山林染成一片橘黃。寬闊的停機坪上,一架架消防定翼機如初醒的鷹隼,昂起高高的頭顱。迎着晨風,我披散的長發如飛揚的信旗……
二
跨進高高的駕駛艙,俯視晨霧迷漫的停機坪,眺望伸向林海的長長跑道,心頭油然升起一股豪邁。舉目蔚藍天空,壓抑一夜的焦慮陰霾頓時煙消雲散。
機場控制塔高踞在停機坪一側,由松木構築而成的高高塔身,髹上鮮艷奪目的赤紅色,遠遠望去,儼如一把耀眼的火炬。平時冷峻嚴肅的陳教官,此時站在控制塔瞭望台上,手持軍用望遠鏡,見我鎮定地坐上駕駛座位,扣上安全帶,他滿意地報以一個暖暖的微笑。陳教官是從空軍航空學院調過來的,五年空軍軍旅生涯,曾駐守南國海疆,無數次在南海上空與外國偵查機狹路相逢。超近距離的空中攔截,讓游曳在國境門口的窺探者望而卻步。多次交手后,他與他的殲八戰機的照片,被冠上“空中騎士”、“飛行軍刀”甚至“空中狙擊狂徒”等銜頭登上多份外國軍事雜誌的封面。退役后,陳教官進入空軍航校當任飛行教官,轉眼便是十個年頭。累計數萬小時飛行經驗,擁有少校軍銜,陳教官身上有着一股獨特的威嚴和魄力。我向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舉手回禮,然後豎出大拇指,再打了個OK手勢。
嫣然一笑,我按下了發動機啟動按鈕,機身微微一顫,左右機翼上兩台螺旋槳頓時劃出兩扇滿圓的弧線。
螺旋槳打起的旋風壓得停機坪上的葦草低下了頭,肅立在草坪上的十一名男同學都齊齊向我行了軍禮。我眼睛一熱,鼻子一酸,感覺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我鄭重地把手舉到帽沿……
地勤人員抽起頂在機輪下的擋板,飛機慢慢滑出草坪,我把機頭對準了跑道中軸線。
“紅塔,我是雪雁,一切準備就緒,請求起飛。”我逐一打開控制板上的調控鈕,錶板上的指示燈隨即亮起,我檢查了油壓和水壓等各項讀數。
“批准雪雁起飛,升空後轉飛航道三二零。”
“升空後轉飛航道三二零,雪雁明白。”複述控制塔的指示后,我鬆開制動器,拉平機頭,加大油門。雪雁伸展雙翼,向前衝去。
第一次單獨坐在駕駛艙里,感覺有點空落落。想起第一次攀上機艙,雙腿楞在舷梯上不聽使喚,早已等候在駕駛座位上的陳教官伸出手,硬是把我拽進機艙。第一次握住操縱桿,全身綳得緊緊、抖個不停。坐在後面的陳教官一臉正經地盯着,他不說話,只用手輕壓我的肩膀。他厚實的手掌,傳遞着一股鎮定的力量。他和我一樣,都是沉默的人,即使在飛行途中,遇上措手不及的風切變、飛機幾近失速下墜,而我又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時,他也只是從牙縫裡擠出一曲輕悠悠的口哨聲。每次口哨響起,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陳教官冷酷的墨鏡後面,那股炯炯的眼神所造成的壓力,這壓力足足在駕駛艙里增加了幾個大氣壓,讓人透不過氣,可對我來說,這壓力卻又是一種無形的依託。陳教官從不會出現在我右側副駕駛座位上,當我第一次坐上正駕駛座位時,他就坐到我背後,我知道,他是盡量不想讓我有太多依賴。這讓我想起初學騎自行車時,哥哥一直都在後面用手扶着。哥哥同樣也愛吹口哨,直到有一次哨聲逐慚遠去,回望時才發現哥哥已經放開了手,把我當一面風箏放飛了……
悠悠的口哨聲,多次讓我在生死邊緣鎮定下來。每當我修正了操作動作,把下墜的機頭扳起,陳教官的口哨似乎吹得更響亮。而我也會跟着圓起嘴唇,一起俏皮地吹着。我每次吹口哨時,哥哥總會把我的頭髮弄弄亂……
我轉過頭,望一眼後面空蕩蕩的座位,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呼出,繃緊的心栓漸漸鬆開,就如鬆開了的制動器。不斷增加的牽引力,讓雪雁從容順暢地向前加速。
飛旋的螺旋槳嗡嗡地叫着,到了機翼飄起的速度,我微微拉起機頭,腳下頓時一輕,被一股離心力穩穩托起,雪雁離開了地面。
收起輪架時,我感覺到下面燙燙粘粘的……
不會吧,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今天來了!
三
雪雁瞬間穿出薄薄的雲層,眼前儘是湛藍的、一望無際的天幕。我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沒加護墊的難堪拋諸腦後。
“紅塔,我是雪雁,航道三二零,航速四三零,高度三千,請指示。”
“雪雁起飛動作正確,請保持目前航向、航速和高度,模擬火場在基地西北方向八十公里區域,注意搜索。”
“雪雁明白。”
雪雁,是我駕駛的這架消防定翼機的代號,正如它的名字,水陸兩用。
跨上座艙時,我看到畫在機身上面一隻展翅高飛的雪雁,在鋁合金銀灰底色的襯托下栩栩如生。
再次檢查了油壓水壓,一切讀數顯示正常,機腹下的兩大缸消防水箱已注滿清水。
所謂模擬火場,是在一片光禿禿的岩坡上燒幾堆腐葉枯枝和舊車胎。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消防水箱里的水,準確地砸在這個沒有什麼溫度的火堆上。這看似簡單的投放動作,卻是我們空中消防的訓練重點。其實,不用教官多加解釋,我們這班來自護林最前線的人,都熟知林火的厲害和脾性。燒在大樹上的火,不是簡單的肉眼所見的燃燒現象,它所幅射出的強高溫,可以把堅硬的岩石烤碎。熱力產生的氣旋,就像宇宙黑洞那樣,能把周圍一切都吸進去,然後迅速吞噬並且膨脹拋射出去。在我們眼裡,森林大火就如一頭暴虐的巨魔怪獸,這頭噴火怪獸還懂得設圈套、耍詭計,懂得運用策略,懂得利用風向,它更有一副獵犬般的鼻子,能嗅出空氣中的乾燥,並且專往這空子上鑽……
相對真實的森林大火,模擬火場的人造火算是小小巫,簡直微不足道。儘管如此,作為消防飛行學員,我們都不敢輕視怠慢,假火當真火辦,特別是今天的考核,心態上更是如臨大敵。
不用抽籤決定,我便成為今天第一個升空應考的學員。他們真有風度,說是“女士優先”。從起飛、巡航、搜索、撲救到返航降落基地,整個考核過程預計在四十分鐘內完成。
初秋的天空,湛藍如水。雪雁遨遊在藍藍的雲水中,輕盈、安寧,不着痕迹。一道刺亮的白色氣霧劃破遠方天際,哥哥說,那是白天的流星……
哥哥,現在我知道了,那白天的流星,其實是噴射機在高空平流層滑過的軌跡。
哥哥,你看見嗎,枕在你胸膛數星星的小妮子,現在已是一隻翱翔天際的雪雁……
哥哥,你是鷹,我知道,你有鷹的本色。車站送別時,我強忍着不哭,反而是你雙眼通紅……你緊緊把我抱在懷裡,你說你要飛了……你撥開我的頭髮,吻我的額,吻我的眼睛,你的眼淚落在我臉頰上,滾燙滾燙的……汽笛長鳴時,你把我的頭髮弄弄亂,才笑着跳上車廂……
我追着列車跑,追着白雲跑,追着你的身影跑……
四
往西北方向搜索十分鐘,不知不覺扎進一團濃密的上升雲層。從飛行時間和速度計算,估計模擬火場就在附近區域。如果繞開這堵雲層,勢必會偏離航道,肯定增加了搜索火場的時間和難度。深入密雲有如進入迷陣,有着相當程度而且不可忽視的危險,這在上基礎課程時就已經知道,但考慮再三,明知是冒險的一步,還是硬着頭皮鑽了進去。
很快,陷入一個迷離的異域,強勁的帶電荷的氣流,擦得翼弦閃起無數耀眼的弧光,機身在閃電中劇烈顫抖着。
我壓下機頭,想從雲層底下滑出,但在上升的氣流中,雪雁如一片在風中打轉的樹葉。
雷電在雲層里隆隆炸開,豆大的冰粒噼哩叭啦砸在機艙玻璃罩蓋上,前方能見度幾乎為零。我不敢再往下滑,於一千米高度拉平機頭,調整方向,準備水平切出雲團。
“雪雁呼叫紅塔,雪雁呼叫紅塔……”
“紅塔收到,請講。”
“三二零航道上有濃密雷電雲層,雪雁無法穿越,現準備繞道巡航。”
“請報告你的位置。”
“我現在位置是……”耳機里傳來了沙沙雜音,我擰了一下調頻,雜聲越來越大。
“雪雁呼叫紅塔,雪雁呼叫紅塔……”任我怎樣高呼,耳機里再沒有了機場控制搭的回應,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迷霧之中。
好不容易衝出雲團,遠遠望去,那堵密雲尤如一個巨大的蘑菇,頂端被平流層的強勁氣流削平,而雲層底部幾乎與地面相接。
定下神來,我再次檢查儀錶,這才發現雪雁已經遠遠偏離了航道。
我扭着調頻,希望能從電荷干擾的雜音中找到通話頻道。
“基地基地,我是零一一五……”聽到“零一一五”這個熟悉的號碼,我頓時瞪大了眼睛。
“呼叫基地,呼叫基地,我是零一一五……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沙啞而焦慮的呼喊聲越來越清晰。我把音量開到最大,甚至聽到了對方急促的呼吸聲。
“零一一五!我是雪雁!請說出你的情況……”我第一次在高空呼叫零一一五,那不是一個數字號碼,而是代表一隊護林消防隊,我牽挂了九個月的夥伴哥們。
“阿妮,是你嗎?阿妮!”一把熟悉的聲音如雷轟頂地在耳機里炸響。
“馬隊長,是我,我是阿妮!”我幾乎跳了起來。
“阿妮,我們情況十分緊急,清晨九號林區有三個火頭,剛才幾乎全撲滅了,可突然轉了風向,死灰復燃,更向山脊方向迅速燒去,你知道……”
“我知道,隊長,過了山脊就是十號林區!”
“對啊!火要是燒到山脊,居高臨下,十號林區就無險可守了,可我們現在根本無法控制火勢,唯有請求空中支援,但是呼叫半天,基地毫無反應。”
“隊長,我也跟機場失去聯絡……我先確定位置,再想辦法幫你。”
“要快,我們撐不了多久……”
我繞着雲層爬升,到了四千米高度,終於看到了從雲縫裡探出臉蛋的太陽。
底下,那條宛如金絲的溪流反射着太陽金光,依着它伸向河谷的方向,我大概估計出自己的位置。
“雪雁呼叫紅塔!雪雁呼叫紅塔……”我扭着調頻,不放棄任何微弱的迴音。
“我是紅塔!我是紅塔!說出你的位置……”得到回應的瞬間,我的呼吸幾乎停頓!
“紅塔,雪雁現在九號林區東南二十公里,請轉報基地,九號林區出現緊急險情,急需空中支援!”
“雪雁,模擬火場區域有強暴雨,今天考核取消,請全速回航。”
“紅塔,紅塔,九號林區險情十分嚴峻,零一一五與基地失去聯繫,他們急需空中支援!雪雁離九號林區不足二十公里,我請求前往支持!”
“不行!你還沒通過考核,還不是正式空中消防員,我命令你全速回航,聽見沒有?這是命令!”控制塔指揮官聲嘶力竭的叫喊,像尖銳的釘子直刺耳膜。
“雪雁呼叫基地!雪雁呼叫基地……”我只好越級了。
“雪雁,你想幹什麼?”還是指揮官那把冷漠而刺耳的聲音。
“我是消防員,就在火場旁邊,你該清楚我要幹什麼!雪雁呼叫基地!雪雁呼叫基地……”我感覺全身在冒火。
我一邊呼叫,一邊把油門推向全開。
螺旋槳高亢地轟鳴着,雪雁側着身子,全速切過雲團邊緣……
“雪雁……雪雁……你不服從命令……後果……嚴重……命令你……全速回航……”耳機里,仍斷斷續續地傳來控制塔的叫嚷。
“雪雁呼叫基地!雪雁呼叫基地……”離開雲團不久,我已看見了西北方向一堵翻騰上升的濃煙。
“求救!求救!零一一五呼叫基地!零一一五呼叫基地……”聽到來自地面的呼叫聲,我的心擰出了火,喉嚨也在冒煙了。
“零一一五!零一一五!我是雪雁!我是雪雁!我已報告機場控制塔,請繼續呼叫基地,雪雁三分鐘後到達九號林區!”雪雁瞄着那堵被疾風挾裹着斜斜翻滾的濃煙,呼嘯着俯衝而去。
“阿妮,我們被火牆堵在左側山脊下,你能否在火牆上撕開一個缺口?”耳機里傳來馬隊長的聲音。
“我儘力吧,隊長,我就快到達,請你給我準確位置,我會從你們頭頂直衝過去。”高度降到五百米,雪雁繼續俯衝。
“零一一五呼叫基地!零一一五呼叫基地……”地面通信員急促的呼叫聲充斥在火場上空。當雪雁降至兩百米時,我已感受到機身外面熾熱的溫度。
下面,是一片濃濃的煙塵,滾滾濃煙裹着熊熊烈焰。樹梢上竄動的火舌,如狂蟒亂舞。我咬着牙,雙臂緊扣操縱桿,竭力穩住在氣旋中劇烈顫動的雪雁。
降到一百米,已到達九號林區左側。“阿妮,我看見你了!”耳機里傳來馬隊長的呼叫……
兩枚信號彈衝破煙障,騰空而起。
雪雁終於鑽進熊熊火海,眼前所見,交織着一片漆黑、慘白和血紅。疾勁而熾熱的氣旋中,雪雁如一葉輕舟,在無形的洶湧巨浪中顛簸。我用盡全身力氣扣緊操縱桿,不讓雪雁被熾熱翻滾的氣旋吞噬,平時輕滑靈活的操縱桿,此時變得像生了銹的千斤大鐵鎚,雙臂竭力扳起桿盤拉平機頭的時候,我清楚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格格響。
“鎮定,不要太快,要像剃刀一樣順勢滑過去……”我彷佛聽見陳教官的聲音。
熱力的幅射漸漸穿透機身,我感覺到整個駕駛艙儼如一個熱蒸籠,裡面的一切、包括我都在蒸烤中發燙。
“減速,再低一點……”
“不行,好熱……”我已經聞到一股焦糊味。
“一定要再低一點,不然水還沒砸到地面就在半空蒸發掉了。再低一點,你做得到的,你一定行……”
我死死扳住操縱桿,雪雁貼着從樹梢騰起的烈焰,艱難地向前匍匐。豆大的汗珠泡疼了眼睛,我感受到煎烤的燎燙……
“嘭!”一聲巨響,被機翼削斷的樹梢帶着火團在空中炸開,飛濺四散的火碎星子如夜空綻放的煙花,這是我第一次在空中看見的林火,真正的地獄之火,恐怖而壯觀。
在信號彈騰起的地方,我終於看見了闊別九個月的護林隊!雪雁鑽過燃燒的樹梢,從他們頭頂掠過。我按下了紅色投彈按鈕,機腹下消防水箱的閥門迅即打開……
“轟!”水與火的碰撞,比任何重磅炸彈的爆炸來得更震撼,轟烈的瞬間,一團水蒸汽壓着狂舞的烈焰,在燃燒的火海中翻滾。
“阿妮砸得好!”雪雁側身調頭時,耳機里傳來馬隊長和隊員們的歡呼聲。
緊抱操縱桿的手臂在發抖,臉上綻出了滿足的微笑。雪雁鑽出煙霧,回到剛才突擊的航線位置,修正高度后,再次呼嘯俯衝……
消防水箱再次打開,第二缸水砸下時,我看見地面隊員們向山脊發起衝鋒。
五
“哥哥,我累了,我走不動了……”緊緊追在哥哥後面,但還是跟不上哥哥的腳步。
“快到了,就快到河邊了……”哥哥蹲下來,讓我趴到他的脊背上。
我摟住哥哥,臉貼在他的肩上,哥哥的肩膀好厚好寬……
“哥哥,看見雪雁了嗎?河邊真的有雪雁嗎?”我舒服地閉上眼睛,幻想着羽白如雪的雪雁飛到蘆葦叢生的河灘。
駕駛艙的玻璃罩蓋打開了,一隻粗壯厚實的手摘去我的帽子,把我的頭髮弄弄亂。
“哥哥,看見雪雁了嗎……”我呢喃着。
“別說話,你睡吧,雪雁來了哥哥叫醒你……”
我抬起頭,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泡得我睜不開雙眼……
我想鬆開安全帶,可是肩膀酸麻無力,手臂沒有了知覺……
還是那隻厚實粗壯的手,鬆開我腰間的扣帶,我軟軟的癱在座位上……
“雪雁!快拉起機頭!拉起機頭!”耳機里傳來爆炸般的呼喊。
雪雁鑽出火牆,在滾滾濃煙中向山脊衝去……
我蹬直雙腿,拼出全身力氣,終於在機腹擦上山脊的瞬間拉起了機頭。雪雁呼嘯着衝出煙塵,回到湛藍的天空,我喘着氣,呵着顫慄的手指……
逼到山脊的火龍有幾百米長,衝上山脊的隊員們頂着山風捲起的濃煙烈焰迅即排開,我看見沖在最前面的大白揮動着火拍,馬隊長高舉鐵鍬,振臂呼喊着,背着報話機的通信員緊隨在後……
我深呼一口氣,傾側機身,雪雁斜斜地轉出火紅的山脊。
“馬隊長,你們先頂着,我去藍湖加水,馬上回來!”
記不起是第幾趟往返那個靜躺在山中、幾萬年前的火山口蓄水而成的湖泊。只知道每次飛臨水天一色的湖面,就如飛進一面鏡子……
再次加滿了水,雪雁順着風勢,從上風處再次往山脊上的火龍撲去。
“現在來一瓶冰鎮啤酒多爽啊!”揮汗如雨的大白揮動火拍,狠狠地拍打樹榦上的火舌。
“我只要一口老白乾。”馬隊長掄着鐵鍬嚷着。
“我要哈啤!”
“我要青島!”
“我要燕京!”
“我要可口可樂!加冰!”
“阿妮,你呢,你要什麼?”
“我要水……”滿臉油黑的我手抓報話機話筒,抬頭對掠過頭頂的定翼機高喊:“快把水砸下!”
消防水箱打開,滿滿兩大缸清水飛瀉而下,重重砸在火龍的頭上……
“雪雁!快拉起機頭!拉起機頭……”
我被輕輕抱起,輕輕抱出機艙,是那麼輕,輕得沒有感覺……
“雪雁在哪……”我臉貼在哥哥的肩上呢喃着。
“雪雁在湖上……”那聲音很飄……
“油用光了……你安全迫降在藍湖……”聲音飄進耳朵,像山洞裡的迴音。
“雪雁來了嗎?”我軟軟的伏在那寬厚的胸膛上……
“睡吧,雪雁來了叫醒你。”那隻粗壯厚實的手,親昵地把我的頭髮弄弄亂……
後記
緊急搶修后,被雷電癱瘓的基地通訊站很快恢復運作。
經陳教官出面抗辯,加上馬隊長呈交的詳實報告,林務消防局撤銷了對我抗命行為的處分,並通過了我的消防飛行員資格的考核。
第三天,陳教官駕駛直升機送我到藍湖,雪雁靜靜地泊靠在湖邊。
我跳下直升機,向護林隊馬隊長行了軍禮。魁梧如山的大白衝上前把我攔腰抱起,任我怎樣捶打就是不把我放下,一擁而上的護林隊哥們接過我,他們歡呼着,把我高高拋上天空……
加油后,我坐進駕駛艙,陳教官的直升機在藍湖上盤旋。當天,是他率領直升機消防中隊馳援九號林區,我俯衝火場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
啟動了發動機,左右機翼上兩台螺旋槳呼呼飛旋。護林隊的哥們齊齊站在藍湖岸邊,目送雪雁慢慢往湖心滑去……
“雪雁飛了!雪雁飛了……”
蘆花飄舞的河邊,哥哥拍着手,我跳着喊着……
一群北極飛來的雪雁騰空而起,飛越漠河,飛越大興安嶺。
2008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