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行舟原是京城的小吏,因為當大員的岳父周旋,新近被朝廷分派去做陝西旬陽縣令。他回襄陽老家接了家屬,然後沿漢水北上,直抵任所。原先一人在京做官,難免有些寂寞。這次與妻兒團聚,自然會生出許多天倫樂趣。因此他興緻頗高,一路上時不時哼幾句家鄉的小調。然而令他料不到的是,因為家屬的跟隨,竟是麻煩連連。
在上任的途中,一日行至一個小鎮,杜行舟記起鎮外有個好友,就早早找一家小店,安頓家屬住下。自己則去鎮外訪友,作徹夜長談。待天明歸來,只見那臨江旅店的竹樓已經化為灰燼,婢女杜鵑護著兒子在一旁啼哭,獨獨不見夫人白丁香,只怕早已葬身火海了。正在悲傷之際,卻見白丁香裸身裹着一件青布長杉,蓬頭垢面地沿着江岸從下遊走了過來。杜行舟又驚又喜,急忙詢問夫人如何死裡逃生的。
白丁香把兒子摟在懷裡,只說一言難盡。連日旅途勞頓,弄得人灰頭土臉,愛清潔的白丁香就想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洗個澡。到了後半夜,她把兒子交給杜鵑,自己去了水房。正洗得痛快,卻突然濃煙湧來,大火封門,只好冒死從後窗跳了下去。幸好落入江水,沒有傷着身體。也不知道掙扎漂流了多長時間,被泊在岸邊的小船救起,有人把她拉上江岸,丟給她這件長衫,說船上全是男人,不好留她,讓她自己逃命……
當時的遭遇,杜行舟也顧不得多想,只要夫人生還,兒子有娘就是萬幸。好在裝有吏部文書與貴重物品的書箱被店家搶救出來,並不耽誤杜行舟走馬上任。
杜行舟的兒子已經七歲,正是開蒙的年齡。杜行舟雖是進士出身,可先前在京,鞭長莫及;現在初到任上,公務繁忙,無暇教導兒子。沒辦法,只好設館延師。他知道先生對學生的影響極大,因此對人選十分挑剔,挑來選去選中了剛剛落第的舉人曹家璇。曹家璇二十四五歲的年齡,面目清秀,神采舒朗。一身青布長衫,透出了作先生的端莊。目測這一關就給人好感;再試學問,曹家璇竟是滿腹錦繡,出口成章。期間婢女杜鵑過來獻茶,曹家璇目不斜視,一派君子風範。杜行舟暗自點頭,又問:“你怎麼想到我家坐館教書?”
曹家璇實話實說:“縣老爺設館,條件自然優厚;又只教一個學生,我就可以省出許多精力和時間溫習功課,為再次赴京應試早作準備。”
杜行舟又一次點頭,併當即拍板,聘曹家璇作兒子的先生。
縣令的家屬都住在衙署的後院。杜行舟就在後院的西邊另拉了一道牆,蓋了兩間房子作學館。曹家璇搬進學館以後,茶水、飯菜自有婢女端送,他只管教書、讀書,平時不離學館半步。杜行舟隔三岔五地抽查兒子的學業,自覺一日比一日長進,可見這個先生的水平不低。旬陽是個地廣人多的大縣,杜行舟常常要外出公幹,後院里住一個人品、文品俱佳的先生,他外出之時就可以放心了。
料不到的是杜行舟竟然看走了眼,他第一次外出公幹時間稍久,後院就“失火”了。
杜行舟到任半年之後,離城六十里的一個小村發生了一起滅門慘案,一家五口被人謀殺並焚屍滅跡。案情重大,眾人注目,杜行舟絲毫不敢懈怠,在案發現場忙乎了七天七夜,終使案情大白,兇犯歸案。
杜行舟回到衙署,見兒子正在院里玩耍,忙問怎麼沒有在學館讀書。兒子回說先生病了,還在蒙頭大睡。杜行舟是個尊師重教之人,忙去學館慰問。只見杜行舟蓋了兩層被子,果然高卧未起。正要探問病情,突然看見床前的地上有一隻繡花鞋。撿起來細看,竟是自己的夫人白丁香之物!杜行舟的腦袋“轟”的一聲就漲大了。繡花鞋屬於女人的私密之物,怎麼會落到曹家璇的床前?是我引狼入室,還是白丁香水性揚花?忽然想到上任途中遭遇火災的那個夜晚,白丁香怎麼沒有和兒子在一起?赤條條的她到底在幹什麼?
杜行舟沒有驚動曹家璇,正要拿了繡花鞋去向白丁香興師問罪,忽然師爺走了過來,說有一件加急公文需要縣老爺過目。杜行舟只好藏了繡花鞋,去大堂公幹。
待到吃過晚飯,杜行舟才把那隻繡花鞋拿出來,說是在曹家璇的床前撿得,質問白丁香是怎麼回事。
白丁香倒是挺鎮靜:“昨天晚上曹先生讓杜鵑捎話,說身上發冷,要增加被子發汗。我讓杜鵑送去一條被子,可能是被子里夾帶了一隻鞋子。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杜行舟冷笑道:“難道它不可以作為你們二人私通的證據嗎?”
白丁香的父親一直是朝廷重臣,當時正做着陝西的巡撫,杜行舟的提拔升遷,也離不開岳父的關照。有一個這樣的父親作靠山,有自己白玉無瑕的人格作保證,白丁香也並不驚慌失措,而是反問道:“你我二人已經做了十年的夫妻,難道不相信我的人品?”
杜行舟說:“我更看重的是證據!”
白丁香說:“你做地方官已經多日,時常聽訟決獄,難道不知道捉姦捉雙的道理嗎?”
杜行舟說:“我會讓你心服口服的!現在你假裝有事情叫曹家璇出來商議,他一旦走出學館半步,那就是你們通姦的證據!”
白丁香點點頭說:“很好,我也願意藉此證實我的清白!”
杜行舟手握鋼刀,領着白丁香來到學館,只等曹家璇應聲走出學館,他就要宰了這對狗男女,以雪綠帽子之恥!
白丁香相信自己的人品,也相信曹家璇的人品。她沒有來過學館,也沒有見過曹家璇,但她通過婢女杜鵑了解過曹家璇。杜鵑芳齡十八,人長得如花骨朵似的,但不管是送飯還是送水,曹家璇從來都不多看一眼。這樣的正人君子,絕不會做出下作之事的!
白丁香舉手敲門,屋裡應道:“誰?”
白丁香說:“我是縣老爺的夫人白丁香,你出來一下。”
曹家璇說:“三更半夜的,有什麼事情等不到明天嗎?”
白丁香說:“是等不到明天的,你開了門便知道了!”
曹家璇說:“等不到也得等,夫人,請你自重。我既然為人師表,是不會越雷池半步的!”
白丁香瞪了杜行舟一眼,匆匆回房。狠狠地對跟回來的杜行舟說:“從今以後,在這個先生眼裡,我連個婊子都不如了!”
杜行舟也是後悔得要死,連忙道歉:“是我錯怪了先生和夫人……”
到了早晨,杜鵑去學館里送飯,回來時又替曹家璇捎話:先生今天就要辭館。
杜行舟一怔,明白曹家璇是把白丁香昨晚的“試探”當真了,為了保持自己的品行操守,才選擇離開。可事已至此,怎樣向他解釋才好?真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啊!白丁香在一旁催道:“還愣個什麼?快想辦法把曹先生留下!”
然而,儘管杜行舟苦苦挽留,曹家璇卻去意已決,非走不可。他也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只說自己是為了回家安心讀書,明年再去考場一博。杜行舟待要說明真相,表示歉意,卻又放不下架子,只好聽任曹家璇辭職。
白丁香聽說丈夫留不住曹家璇,就帶了杜鵑過來送行。當然也想找個機會說明昨晚喊門的來龍去脈,還自己一個清白。到了學館,見曹家璇滿頭虛汗,身子有些發抖,忙吩咐杜鵑,去給曹先生取件衣裳添上。曹家璇正要搖手制止,腿腳麻利的杜鵑已經去而復來,捧來一件青布長衫,遞到了曹家璇的手上。
曹家璇抖開長衫反覆打量,突然對着白丁香脫口問道:“你就是在漢江落水的女子?”
白丁香怔了一下,“撲通”跪下:“你就是救我上岸、送我長衫的恩人?”
曹家璇讓杜鵑扶起白丁香,搖着手說:“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白丁香突然放聲號啕:“怎麼不值一提?你救我上岸,送我長衫遮羞,有人卻懷疑我是夜間外出,與人苟合;我讓婢女給你添被驅寒,無意間夾帶了一隻繡花鞋,有人硬說我與你有不軌之舉,逼我夜間喊門試探……”
杜行舟滿臉漲紅:“你,你忘記了家醜不可外揚!”
曹家璇嘆口氣說:“那我更要走了,因為我的操行不容他人置疑!”說罷,拎着書箱就要離去。
正在這時候,有人喊道:“先生留步!”
是一個五十來歲挺威嚴的人,曹家璇不認識,杜行舟卻很熟悉,慌忙叫岳父,曹家璇這才知道來人是本省的巡撫白大人。
白大人今天藉著微服私訪的機會,順路來看望女兒女婿,進了後院看到女婿家正在送先生,很快就看出了名堂,聽出了原委。白大人大步走了過來,拍拍曹家璇的肩膀說:“先生的德行,本官佩服之極!不貪女色,是為義;強調師表身份,是為禮;清晨辭館,是為智;托他故而不言女主人‘挑逗’,是為仁。集仁義禮智於一身,實在難得!”
曹家璇說:“謝謝大人誇獎,我該回去讀書了。”
白大人道:“讀書是為了做官,其實你已經具備了做官的德才。我的手下正好空出一個縣令的位置,我馬上就向朝廷舉薦,你就回去等候吏部的文書吧!”
送走了曹家璇,白大人安慰了女兒一番,連飯也沒吃就走了。他本來還要提拔女婿的,可一個連家事都管不好的人,如何管理百姓?也就再不為杜行舟的仕途操心了。
杜行舟在旬陽任滿以後,一直在家賦閑。他疑神疑鬼,為一隻繡花鞋氣走先生,弄得家人失和,連當封疆大吏的岳父都不再見他,誰還敢保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