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肅殺,秋意漸濃。
耿聊生在外跑了一整天,累得滿身是汗,回到家想先洗個澡,然後再去衙門向布政使林振威復命。哪知他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就有衙役找上門來,說林大人有要事找他,要他馬上過去。
衙門內,吉林布政使林振威正急得團團轉,一見到耿聊生就迫不急待地問:“耿先生,今天可有什麼收穫啊?本官剛剛接到總督大人的口諭,說皇太后又傳下懿旨,近來很得聖上寵愛的麗妃娘娘有喜,八皇爺要做六十大壽,和順格格下月出嫁,還有三阿哥身體微恙,宮內需要的野山參大大增加,所以要我們吉林採辦的官參再增加十斤,而且提前到半個月後交貨,你看這可怎麼辦呢?”
在滿清時期,清政府嚴禁出關,所以民間有“冒死闖關東”的說法,其中最嚴厲的一項就是禁止出關采參。人蔘的支配權掌握在皇上的手中,有臣子立了大功,拿只人蔘作封賞,那可是很大的面子。皇太后、皇后、受寵的嬪妃、阿哥、格格,有的常年喝參湯,宮內對野山參的需求量越來越大。可一隻上好的野山參,起碼要經過幾十、甚至上百年的時間,才能長大成形。對野山參無節制地採挖,導制參源嚴重枯竭,真正五形俱全的純貨野山參已是鳳毛麟角,可遇不可求。
宮中對野山參的無限需求,將歷來擔負著官參採辦任務的吉林、瀋陽兩府,壓得喘不過氣來,卻又敢怒不敢言,只得將官參任務分解,再層層下壓到隸屬的地方州、縣和各大參行,一級壓一級,人人不好過。
耿聊生就是負責幫林振威驗收官參的參把頭。他嘆了口氣,道:“林大人,小人今天跑了各大參行,雖然找到幾隻純貨,但都是三四兩重的小參,還沒長大成形,其他的幾隻雖然蘆、艼、紋、體、須,五形不錯,可並不是真正的純貨,全是趴貨,不能用啊。”真正野生野長的野山參,稱為“純貨”;由於純貨越來越少,放山人(採集人蔘的人)把分量不足的小參集中起來,移植到一個適當的地方,等參的分量長足了再挖出來當“純貨”賣,這種參就是通常說的“移山參”,行話稱之為“趴貨”。
林振威着急地道:“上面需要的野山參是年年增加,可看得上眼的純貨卻是逐年減少,日子一年比一年難過啊!本官明天再下發個公文,讓各州、縣和各大參行抓緊把官參交上來,完不成任務的,當怠誤公務查辦!先生這幾天還得辛苦一番!”耿聊生點頭道:“這是應該的,等忙過了這一陣,我們大家也就可以鬆口氣了。”
此後的幾天,耿聊生起早落夜,奔波於各大參行之間,眼看着時間臨近,可收到手的純貨野山參還不足一斤。林振威每天都派人過來打探情況,耿聊生心中急得不得了,那些參行的老闆也漸漸對他有了怨言,怪他把關太嚴,害自己完不成官參的上交任務。
這天傍晚收工后,耿聊生回到家,意外地發現桌上放着一包包禮物,上面寫着各大參行的名稱,頓時心中就明白了,這是那些參行老闆的“利誘”,想以此來收買他,讓他高抬貴手,驗收官參時睜一眼閉一眼。不由地搖頭苦笑,正想讓僕人把這些東西送回去。突然門外湧進來一大群衙役,林振威臉色鐵青地走了進來。
耿聊生吃了一驚,道:“大人,您這是……”林振威冷笑着道:“我一直都在奇怪,偌大的吉林,找幾隻野山參會這麼難嗎?原來是你在拆我的台!耿聊生,枉我那麼信任你,你小子卻和我玩陰的!”耿聊生連忙道:“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大人的事小人時刻放在心上。但也不能以次充好,拿趴貨當純貨,來瞞騙大人啊!”
林振威的臉色更難看了,冷哼了一聲,道:“有人向本官告狀,說你假公濟私,中飽私囊,故意刁難各大參行和下屬州、縣,把上等的純貨故意說成是趴貨,其實你是想勒索好處費!可有這種事啊?”
耿聊生心頭一驚,但立刻想到由於純貨越來越少,各大參行和地方官也完不成官參的上繳任務,紛紛把移山參交了上來,卻被自己全擋了回去,那些人對自己懷恨在心,才惡意中傷。當下坦然道:“大人,您可千萬不要相信小人的挑撥離間,要是把趴貨當成純貨交上去,萬一事情敗露,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林振威指着桌上的禮物道:“你還想危言聳聽,這怎麼解釋啊?”耿聊生這時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落入別人的圈套之中,就是跳入黃河也說不清。心中着急起來,道:“大人,小人已經為您驗收官參十年,年年盡忠盡職,可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啊?”
林振威哼了一聲,狠狠地瞪着耿聊生,咬牙切齒地道:“別假惺惺地裝好人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你留在我身邊,其實是為了月紅。我竟然養虎為患,被你們整整騙了十年!”李月紅是林振威的夫人,和耿聊生本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戀人,可李月紅的父親貪慕林家富貴,硬是把她嫁給了林振威。
耿聊生的眼中閃過一絲苦痛,叫道:“大人您可以不相信小人,但千萬不要懷疑月紅的清白……”林振威怒不可遏,吼道:“月紅的名字,是你可以叫的嗎?來人啊,把這貪贓枉法,吃裡扒外的傢伙,給我關入大牢!等我忙過這一陣,再慢慢修理你!”
衙役不由分說,一哄而上,綁起耿聊生,將他關入牢中。耿聊生又氣又急,氣的是小人搬弄是非,只怕會連累到李月紅;急的是林振威可能會狗急跳牆,闖下彌天大禍。可自己身在大牢中,任他大叫大喊,求見林振威,不僅沒用,反而會遭來牢頭的一頓毒打。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半個多月,早過了官參的交貨期限,耿聊生聽天由命,也就不再想這件事,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感覺從來也沒有這麼清閑過。
這天,吃過晚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剛要睡着,突然聽到有人在叫:“生哥,快起來,生哥!”是個女人的聲音,十分耳熟。耿聊生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了,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睜開一看,昏暗的燈光中,牢門口站着個人。正着急地叫道:“生哥,我是月紅,你快起來!”
耿聊生大吃一驚,連忙爬起身來,這才看清門口站着的,果然就是自己十年來念念難忘的戀人李月紅。李月紅自從嫁給林振威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來不問官場上的事,所以她並不知道耿聊生就在林振威的身邊。耿聊生也從來沒有去找過李月紅,怕給她添麻煩,他只要感到李月紅離自己很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兩人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面,沒想到再次相見,竟然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耿聊生看着李月紅,歲月依稀,恍若隔世,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李月紅拿起手中的鑰匙,打開牢門,來不及多說什麼,一把拉住耿聊生的手,道:“生哥,快跟我走!”
耿聊生被她拉着沖了出去,見看守牢房的幾個牢役,靠在一邊睡得像死人一樣。疑惑地問道:“你是在劫獄?我不走,會連累你的!”李月紅着急地道:“不會有人知道的!快走!”李月紅是在無意之中,得知耿聊生的事,不由地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偷偷地在牢役的飯菜中下了迷藥,又從牢頭的身上找到鑰匙,才能打開牢門。
耿聊生道:“我要是這麼一走,終生都要背負逃犯的罪名,我可不能走!”李月紅急得直跺腳,道:“傻大哥,你的性命快保不住了,還想這麼多幹什麼,逃命要緊!”原來,林振威雖然把收不到野山參的事遷怒到耿聊生的身上,但上面壓下來的任務總得完成,無奈之下,只好把大量的移山參充當野山參交了上去。同時想好了退路,一旦事情敗露,就把責任推卸在耿聊生的身上,他是負責官參驗收的參把頭,正好用他來頂罪。
耿聊生驚得目瞪口呆,道:“我倒不擔心自己,只是萬一出了事,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李月紅道:“事已至此,擔心也沒有用,只求上蒼能保佑我們吧。生哥,你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可耿聊生做不到,他跑出城躲了幾天後,擔心會連累到李月紅,打扮成叫花子,又悄悄潛回城中,整天遊盪在林振威家的附近。
這天,他正躺在林府對面的屋檐下曬太陽,突然見到街上的行人大叫大喊,四處逃散,連那些小攤小販,也都丟下攤位沒命逃竄。緊接着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大隊官兵沖了出來,把林府圍得水泄不通。
只見一位當官的跳下馬,站在林家大門口宣讀聖旨,說林振威欺君犯上,滿門抄斬。耿聊生腦中“轟”的一聲,一片空白。林府上下哭聲一片,一大群男女被官兵趕了出來,林振威臉色灰白,雙目無光。
耿聊生一眼就見到李月紅手牽着兩個幼子,走在人群中。他心急火燎,剛好看到街邊丟棄着一輛牛車,車上裝着一車柴草,車旁有個炸油條的小攤,攤主早已逃得沒了蹤影。他靈機一動,衝上前端起油條攤上的油鍋,把鍋里的沸油潑在牛車的柴草上,用火一點,“轟”的一聲,燃起一車熊熊大火,抓起牛鞭在牛屁股上狠狠一鞭。
牛拉着一大車火焰,猛地向著官兵沖了過去。官兵們措不提防,被燙得哇哇大叫,抱頭逃竄。耿聊生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突然飛身上前,跳上那位當官的坐騎,衝到李月紅的身前,把手一伸,叫道:“月紅,快跟我走!”李月紅一愣,馬上認出了是耿聊生,連忙抱起兩個兒子,遞給他道:“救我兒子!”
耿聊生接過她的兩個兒子,放在身前的馬背上,這時官兵們大喊起來:“有人要搶人,快放箭!”耿聊生叫道:“快上馬,否則我們誰也逃不了!”一把抓住李月紅。李月紅一咬牙,順勢跳上馬背。耿聊生雙腿一夾,健馬像箭一樣地沖了出去。誰知就在這時,林振威突然大叫:“月紅,原來你真的和耿聊生有私情!”
李月紅渾身一震,對耿聊生道:“生哥,請你照顧好我兒子,月紅來世再來謝你!”奮力一掙,從馬背上跳了下去。耿聊生急得大叫:“月紅,你兒子離不開你!”想掉轉馬頭,再回去救人。突然,“梆、梆、梆”一陣弦響,箭如飛蝗。李月紅慘叫一聲,頓時被萬箭攢心。用盡全力大叫:“生哥,快跑!”
耿聊生心頭巨痛,見情況實在太危急,只得咬緊牙關,護着李月紅和林振威的兩個兒子,拚命逃了出去。
這一年正是1810年,也就是嘉慶十五年,吉林上貢朝廷的59斤7兩5錢官參中,純貨才1斤12兩,嘉慶帝龍顏大怒,大開殺戒,相關的官吏參商個個死罪難逃,布政使林振威作為罪魁禍首,被判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