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六年,黃河再次決堤,大江南北哀鴻遍野,餓殍滿地。一匹健馬在鍾離縣的黃塵古道上飛馳而過,馬上一蒙古裝束的武士也是身形剽悍,一身鋥亮的鐵盔伴着佩劍有節奏的摩擦之聲。那馬上的武士雙眉一掃,便輕車熟路地拐進一個約八百人居住的小村徐家莊。
武士見前方十丈開外有一戶人家,門窗倒還完好,門前兩株小桃樹花開正艷,兩樹之間系著一根麻繩,一個年約三旬的小婦人正在那兒晾衣服,武士只能看到她一個柔和纖弱的側影。
武士翻身下馬,見對方是一女流之輩,倒也帶了三分客氣,對小婦人道:“這位娘子,下官途經貴地,口中甚渴,求小娘子賞口水喝。”說著便將水壺遞與小婦人。
婦人見一陌生男子與自己搭腔,斂衽羞怯地拜道:“原來是位將軍,賤妾這就去給將軍倒水。”說著伸出白玉般的纖纖素手,大水壺拿在手裡沉甸甸的,轉身進屋去了。
小婦人將水送還來時,武士依然僵直在那裡。小婦人提醒道:“將軍,水已灌好。”“哦,哦。”武士回過神來,爽然若失,隨口問道:“我見貴村民生凋敝,青壯勞力極少,可見生計之艱難。小娘子家中還有什麼人?下官囊中也略有些積蓄,可需要幫助么?”
小婦人連連擺手道:“區區飲用之水何足道哉!實不相瞞,這數年來因黃河決堤,連年飢荒,我家官人也跟村中其他壯勞力出去謀生,已一年多了。只餘下老父、幼子和妾身。”
那武士聽婦人說她丈夫不在家,心中便沒有了顧忌,眼光越發放肆。他掏出幾塊散碎銀子,往婦人面前一遞:“下官腹中也有些飢了,還懇請娘子胡亂做些飯菜,待填飽肚子再趕遠路。”他將銀子往婦人手裡亂塞,乘機捉住她的柔荑不放:“嘿嘿,小娘子秀色可餐,只要讓本將軍多瞧幾下,自然就飽了。”說罷,一張周遭長滿絡腮鬍子的大嘴就要往對方的粉臉上湊。
“啊,將軍不可如此!”小婦人驚慌失措,拚命想要掙開武士的手,但那雙筋絡分明的大手如一把鐵鉗一般,牢牢挾住那雙柔嫩的小手。婦人的衣衫已被撕爛數處,猶自死命地哭喊掙扎……
門口忽傳來一個稚嫩的笑聲,武士抬頭一看,見是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孩,看樣子才十來歲,便罵道:“小雜種,還不快滾到一邊兒去,小心老子摳掉你一對招子。”
那小孩卻不害怕:“我是前面二郎廟裡的乞丐,我最喜歡看大人打架了,等我長大了也可以學着。”全然不顧武士身下的婦人投來的又急又羞又憤的神色。
武士也被這小大人的話給逗樂了,笑道:“這麼小就想學着玩女人,長大了說不定比老子還有能耐。”
那小孩傻呵呵地笑道:“我還會一招更好玩兒的呢。”“是么?”武士頓時來了興緻,儘管慾火焚身,卻也不急在一時,他將手一招,“喂,過來吧,若演示得不好,小心我擰下你腦袋。”那小孩依言走過去,來到二人面前,只見一道銀光倏地一閃,一柄極鋒利的刀已插入他腹中。那小孩一不做二不休,又將刀子使勁一絞,五臟六腑皆斷。武士口中狂吐鮮血,倏地眼珠暴突,放開雙手,向後倒去。
那婦人平生連一隻雞都沒傷過,以手指着地上的屍體,不相信似地說道:“天德,你……你真把他……殺死了么?”
這小孩子正是徐達,表字天德。只見徐天德咬着牙恨恨地說道:“這些韃子們素來橫行霸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早就忍不住這口惡氣了。今日不殺他,他就要殺我們。”
“噓,小聲點,若被貼牆虎聽了去,不把你當反賊抓起來邀功請賞才怪呢!”婦人忙用一隻手捂住兒子的嘴。
徐天德小心地解下馬的韁繩,衝著馬臀猛擲去一塊石頭,那馬負痛,長嘶而去。他又將在地里幹活的祖父徐守信找回來,三人齊心協力,用席子裹起武士的屍首,抬到村后的山上去。徐家莊從去年冬季開始就基本吃光存糧,天天都有人餓死,席子一卷,抬到山上埋掉,故而沒有引起絲毫懷疑。
剛出村口,卻被從外面討債的村中地保劉降霖碰上,此人是這方圓數十里的地頭蛇,受了韃子的不少好處,平時與官府都有勾結,專一探訪百姓的私密向官府邀功請賞,外號“貼牆虎”。那貼牆虎今日討債不着,正暗自惱怒,此刻見到這匹無主之馬,便順手牽回去,他吩咐完家裡磨刀、架柴、煮水,便悠閑地踱出庭院,恰碰上徐天德祖孫三人抬着武士的屍首經過。
貼牆虎威嚴地乾咳一聲,打着背手沉聲問道:“徐老頭,你們家誰死了,要抬到山上去埋啊?”說罷走上前來,掀開席子的一角。“不可……”徐守信喊道,卻又不敢真的阻攔,心中只是叫苦不迭。見席中包裹的竟是一個蒙古武士,貼牆虎也大吃一驚,他立即呵斥道:“反了反了,你們狗膽包天,竟連蒙古人都敢謀害,這還了得!”
徐家祖孫三人齊齊跪下,向貼牆虎苦苦哀求。貼牆虎心念電轉,逼迫徐守信拿出一百銀子來,他才幫忙守住這個秘密。在徐天德的示意下,徐守信才勉強同意。
徐氏祖孫三人胡亂挖了個坑,將蒙古武士掩埋掉,徐天德將那把匕首扔進了山澗中。祖孫三人迅速回家清點衣物,忽聞左鄰右舍奔走相告:韃子帶着重兵將徐家莊圍起來了,不知要幹什麼!
數千韃子將小小的徐家莊圍得水泄不通;前方一排弓箭手侍候,恐怕連飛鳥都難逃一隻。韃子縣令拉克申帶着滿臉的怒容嗚哩哇啦地大說一通,旁邊一個蒙漢通譯告訴鄉民們:“眾位父老鄉親,今日上午,當朝大元帥俄日勒和克的外甥查乾巴日騎着一匹名喚‘烈風’的紅馬,到三十里之外的臨濠府衙去,誰知經過此村之後卻神秘失蹤,只在後山腳下尋到戰靴一隻,是以得知他曾來過徐家莊。誰若能找到查乾巴日,賞百金,封千戶侯!”
拉克申將全村百姓都趕到山下的空場地上來,連那些餓得奄奄一息的老弱病殘都被韃子兵們像拖死狗一樣拖去了。
拉克申正想着拿誰開刀,給這些刁民一個下馬威,忽從人群之後走出一人,磕首道:“給老爺請安。”拉克申對這個滿腹油水的漢人並不陌生,鑒他還有一點利用價值,嘴角不由拉出一絲笑紋:“哦,原來是劉大官人啊!好久不見了,今日又有何事?”
貼牆虎側過臉去陰陰一笑,轉過來時已帶了三分悲悽,說道:“查乾巴日將軍已經……已經……”拉克申一把揪住貼牆虎胸口的衣衫:“快說!查乾巴日將軍怎麼了?”
“他……已經被人害死了。只盼大老爺一諾千金,封賞之後不忘小的們就心滿意足了。”貼牆虎一面使勁揉着眼睛,將眼圈揉紅,一面不忘偷看拉克申的神色,隨後向徐守信那邊指去,“兇手就是他!”
徐守信早已嚇得面如死灰,雙目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突然栽倒了。難道是這個糟老頭子害了大將軍?拉克申緩緩走到徐守信面前,見他骨瘦如柴,氣息微微,怎麼也不像個殺人犯,他半信半疑地說:“你不會認錯了吧?你可知,認錯了可是罪加一等的!”
貼牆虎正欲辯解,忽聽一個稚嫩的聲音道:“青天大老爺,草民一家有天大的冤枉,還請大老爺明鑒!”徐天德連叩三響,臉蛋上猶掛幾顆晶瑩的淚珠。
拉克申在此為官一方,口碑甚是不佳,此刻聽有人稱他“青天大老爺”,不由幾分欣喜;見一個黃口稚子吐詞清晰,不似普通小兒那般看到縣官就往娘親懷裡鑽,心中暗暗稱奇,便和顏悅色地說道:“小娃兒,你有何冤情,快如實講來,本官自會為你作主!”
徐天德泣道:“可憐小民家中缺衣少食,爺爺已整整一天粒米未進,餓得昏死過去,不料卻被敝村這位劉大叔誣為殺人兇手!方才聽大老爺講,那被害之人乃是一位將軍,想必身強力壯,以家祖父羸弱之軀如何是他的對手!小民是個本分人家,一向遵法守紀,即便有一把種地的力氣,恐怕也沒這天大的膽子。還有……”
“嗯!”這番話入情入理,拉克申聽得頻頻點頭,“接著說。”徐天德瞟一眼站在前方數丈開外的貼牆虎一眼,欲言又止。拉克申道:“你但講無妨,只要講得有理,本官可赦你無罪。”
徐天德繼續道:“草民中午在山澗中捉蝦,指望能撈一兩個起來回去煮了充饑,卻見劉大官人與那將軍說話,他們開始倒有說有笑的,後來不知怎麼回事,那位將軍就突然倒下去了。草民心知不妙,想趕快逃走,可是心中太慌,不慎連跌了幾跤,被他望見了背影。此刻見官兵包圍,他就首先倒打一耙,誣陷草民的祖父。還請青天大老爺明鑒!”
拉克申深覺有理,查乾巴日平日耀武揚威慣了,說不定向他勒索什麼,一時言語不合,這地頭蛇起了害命之心。想到此,拉克申逼視着貼牆虎:“你還有何話說?”
“這……這……”貼牆虎一時間不由瞠目結舌,冷汗涔涔而下。
拉克申又問徐天德:“你指認他是兇手,可拿得出證據來么?”徐天德道:“我見他走到溪水邊,將一樣什麼東西扔進去了。”
拉克申帶着一干衙役來到山澗邊搜尋,此刻已近黃昏,光線不明,有衙役拿來了火把。半個多時辰過去了,忽聽一個衙役“啊……”地痛呼了一聲,溪中頓時洇開一片紅色。他抬起腳來,腳底板已被劃開了一條約半尺長的口子;另一個衙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果然從那溪水中撈起一把鋒利的匕首。
拉克申勃然色變,吩咐道:“來人啊,將劉降霖綁起來,先抄完家再說!”
“冤枉……冤枉啊……這個小兔崽子!”貼牆虎心中叫苦不迭,那匹馬十有八九是查乾巴日的座騎,這下更是百口莫辯了。
拉克申在牆虎霖家裡,不費吹灰之力便尋到那匹已被宰殺熬湯的馬,頓時將劉家老小十餘口全都帶走,在嚴刑拷打之下,只得招供。貼牆虎最後以謀逆罪被定為凌遲,滿門抄斬。徐家莊的百姓因貼牆虎亂攀亂咬,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銼其骨揚其灰方解心頭之恨。如今除去一害,均是奔走相告,額手稱慶,對扳倒地頭蛇的少年徐達也刮目相看了。
(責編: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