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永樂年間,運河岸邊焦家莊住着個姓王的寡婦,她膝前一子,名喚鐵虎,母子相依為命,苦度光陰。
鐵虎七歲這年,突發一場大病,接連半月高燒不退,可把王氏急壞了,帶着鐵虎四處求醫。後來,鐵虎病雖然醫好了,卻變成了啞巴,不過畢竟保住了性命,也算不幸中的萬幸。由於給兒子看病,王氏把家中積蓄都花光了,二畝薄田也抵押給旁人,為撫養鐵虎長大成人,她只得拖着柔弱的身軀,四處乞討些殘羹剩飯來養家糊口。
這天一早,王氏又去沿街乞討,日落西山也不見回來。鐵虎等得心急,一溜小跑到村外迎接,忽聽路邊傳來一陣呻吟,藉著朦朧月光望去,只見母親滿身是血斜倚在一棵老柳樹上,手裡還死死抓着半塊窩窩頭。鐵虎見狀,滿臉驚恐地上前緊緊摟着母親的胳膊。王氏強擠出一絲笑容,撫摸著兒子的臉,將窩頭塞到他手裡道:“孩子,餓壞了吧,快吃了它。”
鐵虎執拗地搖搖頭,張大嘴巴使勁“啊……啊……”着,彷彿在說:“娘啊,你到底怎麼啦。”
王氏長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出事情原委:今天她去縣城討飯,路過一個武舉的府邸,看門府丁突然放出兩隻大狼狗追咬她,王氏躲閃不及,被咬得鮮血淋漓,幸虧一個過路的樵夫仗義相救,抽扁擔擊退了惡狗。王氏惦記着家中的鐵虎,強忍傷痛,一瘸一拐向回趕,快進村時,卻再也堅持不住了,只覺頭暈目旋,撲通摔倒在地,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鐵虎聽到這兒,傷心極了,有心把母親扶回家,又力不從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一陣馬蹄聲,抬眼望去,見三輛帶棚子的大馬車由遠而近疾駛過來,他不顧一切迎着大馬車衝上去,伸着小手跪到路中央。馬夫見狀,急忙一拽韁繩,吆喝住拉車的大白馬。這時車棚里走出個滿臉絡腮鬍的漢子,他上下打量着鐵虎,輕聲問道:“小傢伙,有什麼事嗎?”
鐵虎說不出話,心裡着急,沖絡腮鬍指手畫腳比劃了一番,又拽着他的衣襟來到母親身邊。絡腮鬍見她傷勢嚴重,忙拿出藥箱,為她包紮傷口。
王氏本來身體就弱,哪經得住如此折騰,被送回村時已氣息奄奄了。她強打精神,指着鐵虎對絡腮鬍說:“恩公,我怕熬不過今天了,求你一定好好照顧他……”說到這裡,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緩緩合上雙眼。
(二)
絡腮鬍名叫樊英,是春和戲班班主。為養家糊口,他每日裡帶領戲班四處登台獻藝,東奔西走,居無定所,而今添上個幾歲的啞巴孩子,無疑是個很大的包袱,可若丟下小鐵虎,又於心不忍。樊英思前想後,還是幫助料理完王氏的後事,帶着鐵虎一起上路了。樊英有個女兒,名叫紅蓮,長鐵虎三歲,二人常以姐弟相稱。
一日,樊英正和弟子們說戲,忽聽旁邊帳篷里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鼓點,過去一看,只見小鐵虎正雙手舞動鼓棰起勁地敲鼓。他這些天跟隨戲班,耳濡目染,還真學會了不少東西,雖然力氣嫩了點,但敲出的節奏有板有眼,挺是那麼回事。樊英看罷多時,不由喜上眉梢,既然他對敲鼓這麼感興趣,何不把打鼓的技藝傳授給他,讓他日後有個安身立命的手藝。
樊英拿定主意,便開始認真教鐵虎學起了敲鼓的技藝。鐵虎天資聰明,又肯吃苦好學,幾年的時間,學會了一手打鼓的絕活兒,能夠配合“左右開弓”、“開合鬥打”等舞姿身段,敲擊出“霸王擊鼓”、“韓信點兵”等三十多種鼓類的花活打法,連打幾個時辰都不用換人。每次表演,都聽得人們如痴如醉,連口稱讚他敲得獨一無二,還給他送了個“霸王鼓”的稱號。
這年秋天,春和戲班到一處集鎮賣藝,當晚住在鎮東的繁盛客棧,因為勞累了整整一天,鐵虎感到渾身無力,既困又乏,吃罷晚飯倒頭便睡,很快進入夢鄉。剛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陣叮叮噹噹的打鬥聲驚醒,他躍身跳起,湊到窗前,接朦朧月光向外望去,只見客棧的院里,四五個手拿刀槍的蒙面人正和一個赤手空拳的漢子血戰。此刻,師兄弟也被驚醒了,紛紛起身圍到窗前向外觀望。
那漢子雖功夫了得,但手無寸鐵和幾個如狼似虎的人交手,漸漸已處下風。大家見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很看不過眼,紛紛摩拳擦掌,要衝出幫忙。微合雙目盤腿坐在床上的樊英突然睜開雙眼,吼道:“誰敢出去,我打折你們的腿!”此話一出,屋內鴉雀無聲,再沒人敢說什麼。
此刻,院中雙方已分勝負,漢子不留神後背挨了一刀,剛一愣神,左腿又被對手長槍刺中,緊接着,又有個蒙面人手舉大斧向他當頭砍去。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蒙面人突然“啊”一聲慘叫,“啪”地丟掉手中斧頭,一屁股蹲坐於地;緊接着,隨着一聲嬌喝,紅蓮手持寶劍從鄰屋衝出,和眾蒙面人打鬥在一處。
鐵虎擔心姐姐會有閃失,因此不顧樊英禁令,手舞鼓錘不顧一切衝到院子里,眾弟子也隨後趕來,將蒙面人團團圍住。蒙面人見勢不妙,呼嘯一聲,倉皇而逃。大家剛想去追,卻見樊英面沉似水地擋在門口,一個個嚇得低下頭,不敢做聲。
樊英並非不願助人,只是他久經世面,深知江湖險惡,不願讓戲班捲入江湖恩怨,才極力阻止弟子們出手相救。眼見那漢子倒在血泊中,他急忙命人將他抬到屋內,細心為他上藥療傷。
半個時辰后,漢子蘇醒了,他掏出隨身一面侍衛腰牌,斷斷續續向樊英道出自己的來歷:他叫郭平,是京城監察御史程彪大人的貼身侍衛。近日,程大人接到把總宋遷依仗權勢,橫行霸道,草菅人命的狀子,派郭平趕來暗訪。郭平經過周密調查取證,掌握了宋遷作惡多端的證據,卻也引起對方警覺,才派人對他沿途追殺。
郭平說到這裡,從懷裡掏出一蠟丸密封起的紙團道:“這是宋遷作惡的鐵證,我恐怕無力送出了,懇請恩公設法將它送到程大人手中。”說罷,他掙扎着站起身,表情凝重地說:“我得走了,如果留在這裡,非但不能自保,還會連累各位的。”說完,他步履蹣跚出了客棧,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三)
次日清早,樊英命弟子們收拾好行裝,決定帶戲班赴京送信。一行人剛出客棧,卻被一群捕快包圍了,為首一個絡腮鬍子小頭目聲色俱厲地吼道:“我們在追查官府失竊的文書,爾等務必配合調查,如有違抗,格殺勿論。”
樊英聞言,不由心中一沉。
搜查開始了,捕快們翻箱倒櫃,當查到鐵虎時,樊英不由暗中為他捏着一把冷汗,因為樊英昨晚正是把信交給了鐵虎保管,萬一捕快們在他身上搜出密信,麻煩可就大了。
樊英的擔心是多餘的,捕快們最終什麼也沒找到。絡腮鬍失望地看了眾人一眼,正想放行,只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騎着快馬飛奔而來,向絡腮鬍耳語了幾句,絡腮鬍點了點頭,又望了樊英一眼道:“也該你們走運,三日後是宋把總家老太爺的七十壽辰,特邀你們連唱五天大戲,只要肯賣力氣,把老太爺和眾賓客哄高興了,少不了你們白花花的銀子。”
樊英一聽是宋把總,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真是怕鬼就來鬼啊!
萬般無奈,他只得跟了絡腮鬍向宋府而去。
穿過兩條大街,一行人來到金碧輝煌的宋府,大廳前早搭起戲台,宋把總親自陪着老太爺坐在台下正中。見戲班來到,連口水也沒讓喝,便讓戲班凳台演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樊英只好先讓鐵虎上台敲了一通霸王鼓,待紅蓮化好妝,又登台演了一出《玉堂春》,以其細膩圓潤的唱腔和優美的舞姿,博得了滿堂彩。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晚飯時,樊英見身邊沒有宋府的人監視,湊到鐵虎跟前,問起那封密信的下落,鐵虎會意地笑了笑,拍了拍隨身帶的鼓棰。原來,他意識到此事關係重大,昨晚,他悄悄在鼓棰柄上挖了個洞,將密信藏在裡面,口部用蠟封好,然後用綵綢纏住,一般人誰會想到裡面竟有這樣的玄機呢?
密信雖然沒被搜去,如何把它送走,依然是個大難題。鐵虎看出師父的心事,伸出兩手使勁比劃着,意思是讓自己去送信。樊英沉吟片刻,搖搖頭說:“且不說把總府戒備森嚴,就算能闖出去,到得京城,你口不能言,如何把事情交代清楚啊?”
話音剛落,卻聽紅蓮在身旁說道:“爹,還是我去吧。”
“你——”樊英沉思良久,長嘆一聲道,“唉,事到如今,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吃罷晚飯,鐵虎早早把周身上下收拾停當,開始登台獻藝。就在把總府上下人等圍着戲台看鐵虎花樣百出地敲擊霸王鼓時,紅蓮女扮男裝混出把總府,找了匹快馬,直奔京城而去……
(四)
轉眼宋老太爺壽誕之日到了。這天清晨,宋把總把樊英叫到跟前,吩咐道:“今天是老太爺壽辰,你務必讓徒弟把那威風八面的霸王鼓敲好,另外讓令愛登台演一出《穆桂英挂帥》。下去馬上安排吧,事後定有重賞。”
樊英聞言,心裡咯噔一下——紅蓮自從出了宋府,到現在音信皆無,又去哪裡找她唱戲啊?他連向宋把總鞠躬道:“大人,小女偶染風寒,嗓音沙啞,怕攪了賓朋們的雅興,你看能否唱點別的?”
宋把總皺了皺眉道:“既然如此,就只讓你那徒弟表演霸王鼓就是了。”
“謝大人。”樊英躬着身子正想退下,卻見宋把總一擺手說道:“且慢!”
樊英心裡一驚,又站在了那裡。
宋把總接著說:“你記住,這次登台非比尋常,要讓你徒弟使出渾身解數的表演,不得有絲毫停頓,鼓點節奏要花樣翻新,不得重複。不然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樊英聽了,也不敢犟嘴,只好硬着頭皮應承下來了。
回到戲班,樊英拍着鐵虎的肩膀道:“孩子,你要謹慎啊,戲班老小的性命,就全繫到你一個人身上了。”
此刻,戲台前已坐滿等着看戲的賓客。樊英走上台,向眾人深鞠一躬道:“宋老太爺壽辰之際,小可帶了一場喜慶鑼鼓表演‘五福捧壽’,祝宋老太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話音剛落,馬上有人抬上一大四小五面牛皮戰鼓。“五福捧壽”是春和戲班看家的拿手好戲,融吹奏、敲擊、舞蹈與一體,由五人登台做擊鼓表演,平時很少展示與人。今天,樊英擔心鐵虎會有閃失,所以把看家的曲目都拿了出來。
隨着一陣響亮的嗩吶聲奏響,鐵虎緊握系著綵綢的鼓棰,立於戲台正中,手舞鼓棰,在四個師兄弟的配合下,敲出了聲音洪亮、鏗鏘密集的鼓點,博得現場賓客一陣陣的叫好聲。
轉眼一個時辰過去了,整台鑼鼓已進入尾聲。此刻,鐵虎身上早已累得是大汗淋漓,最後他以“沙場大點兵”再次博得滿堂彩。他正想到台前謝幕,不料,台下卻傳來宋把總冷冰冰的聲音:“不許停,繼續敲!”
鐵虎知道宋把總是故意刁難,以他的火爆脾氣,恨不得跳下台來,狠狠地教訓他一通,可為了整個戲班不受連累,也只好忍氣吞聲。他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示意幾個師兄弟退下,轉身回到正中那面大鼓跟前,把滿腹的怨氣都發泄到了大鼓上,接連敲擊出了“單刀赴會”、“三戰呂布”、“五馬破曹”、“六齣祁山”、“七擒孟獲”、“十面埋伏”……
樊英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像這樣的打法,豈不要把自己的好徒弟活活累死啊!他硬着頭皮來到宋把總跟前,跪在地上懇求道:“宋大人,求求你,讓他下來喝口水喘喘氣吧。”
宋把總看都沒看樊英一眼,從鼻孔里冷哼一聲:“不行!”
樊英求情不成,心急如焚地趕到後台,親自換上一身戲裝,想去替換鐵虎。不料,剛到台口,卻見鐵虎手舉鼓棰停在半空卻再也沒落下來,鼓聲戛然而止;緊接着,鐵虎似半截黑塔般“轟隆”一聲倒在地上——原來他疲勞過度,竟然暈厥過去!
宋把總見狀,“啪”的一拍桌子,大吼道:“好大的膽子,敢在台上故意裝病,攪本官的雅興,給我拿下!”話音剛落,眾府丁各執兵器,衝上台要抓鐵虎。這下,戲班弟子可不幹了,紛紛拿起唱戲用的刀槍棍棒,擋在前面準備拚死一搏,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此刻,突然一個府丁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大聲說:“不好了,把總府被京城派來的官兵給包圍了!”
宋把總一愣,正欲出去看個究竟,只見御前太監魯公公帶着幾名大內侍衛走了進來。魯公公掏出聖旨宣讀道:“經查,宋遷在為官期間,欺壓良善,草菅人命,罪大惡極,赦令革其官職,押赴京城受審。欽此。”
宋把總聞言,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宋老太爺哪見過這般陣勢,一驚之下,身子向後一挺,脖子一歪,兩眼一翻白,竟給嚇死了。
鐵虎漸漸蘇醒過來,望着台下亂糟糟的場面,瞪着懵懵懂懂的雙眼,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樊英愛撫地扶起鐵虎,正想把剛才的變故告訴他,突然身後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扭頭看去,只見紅蓮騎一匹棗紅馬飛奔過來,來到戲台下帶住韁繩,飛身跳下馬。
樊英萬分激動地上前握着女兒的手,問:“信送到了?”
“送到了,皇上接到程大人的奏摺后,派魯公公來查辦宋遷那狗賊的。”紅蓮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只是可憐了郭平侍衛,那天他出了客棧,又被宋把總的殺手包圍,他身負重傷無力抵抗,為免受辱,竟自刎了。”
“好剛烈的漢子!”樊英長嘆一聲。
宋把總被押解進京這天,附近的百姓歡天喜地,紛紛出來瞧熱鬧。眾人懇請鐵虎再敲一通霸王鼓以示慶賀,鐵虎欣然應允。他精神飽滿地手舞鼓棰,將那面牛皮戰鼓擂得震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