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都沒看見過王鼓眼了。這個不經意在記憶里消失的王家人,今天又不經意被我從記憶里翻了出來。若換季時節順手扯出一件舊衣服,於是想起與舊衣服有關的一些事。
王鼓眼和我同姓不同宗,甚至沒有直接交往過,當然更沒有血緣關係。但王鼓眼與血有緣。是當年縣醫院赫赫有名的血霸。不是豬血狗血雞血鴨血而是熱湯湯的人血。那時候縣醫院沒有血庫沒有血漿儲備,遇着手術急需人血,外科主任第一個就想到必是王鼓眼。王鼓眼也總能及時閃現在主任跟前。“abcdefg,主任指示。”然後準確無誤地直奔他的流動血庫——賣血者的家中,將其像血袋一樣提到化驗室抽血,從沒出過差錯。但君子協議有言在先,結賬是他的事,醫院只認王鼓眼。他當仁不讓從出血者的血命錢中抽出一半。咯臉白色的失血者也心安理得從無怨言,箇中原因暫且不表。偶爾也有找不到賣血人的危情時刻,王鼓眼便會義無反顧赤膊上陣,他是O型血,所謂萬能血。踩着火石要水澆,王鼓眼就是一脈善水,血水相連。
說王鼓眼是血霸有失公允,他從未強迫過誰賣血。賣血的隨時都巴望着王鼓眼的突如其來,在那個除了血什麼都賣不出去的年頭,他們攀上王鼓眼就攀上一條活路。王鼓眼也不是見錢眼開的人,某次,一個賣血婦女抽血時面如土色,一問,原來是下面也正在走奔。王鼓眼立即赤膊上陣將其換下,血錢依然分一半給那失血的婦女。王鼓眼有了悲憫便有了口碑,有了口碑便生意紅火。閑暇,王鼓眼自由地混跡在醫院的病房和手術室之間,外科主任索性送給他一件白大褂,他竟恬不知恥地罩在那短小的身軀上,活像一管沒貼商標的白皮牙膏在外科病房的過道里游來晃去。
王鼓眼本來是電影隊的臨時工,專門負責給下鄉的放映員背片子口袋。王鼓眼沒有文化,但看的電影多,也屬於見多識廣的人。當時的四大名片《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小兵張嘎》他都如數家珍。八大樣板戲都可以通唱。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九區區長”肖子明,由此成為他命運的轉折點。
城口本來只有八個區,這個九區區長的由來,是城口當年的一個經典笑話。每年春節過後都要開一個縣、區、鄉三級幹部會,簡稱三干會,類似現在的人大政協“兩會”。老百姓戲稱“扣碗會”,意思是三干會上吃得好。肖子明其實是一個巴山挑老二,三干會期間他就混跡代表中間討論聽報告,然後蹭吃蹭喝。工作人員詢問,他隨口應答:“九區區長肖子明。”堂而皇之敷衍過去,其後這位工作人員見到他竟恭恭敬敬稱他肖區長。
王鼓眼和肖區長兩個一背一挑相遇在人生旅途,同宿在生命的驛站。同病相憐又臭味相投,一見如故便成知己。那晚,仁河漲大水,他們被擋在巴山小鎮不能前行,一壺濁酒喜相逢,酒過三巡,肖子明便提議行酒令喝酒,肖子明起句:“背拉抬挑馱。”王鼓眼思索片刻接招:“吹拉彈唱說。”肖子明叫絕。又說:“雞鴨狗兔鵝。”王鼓眼搔頭,應道:“黨政軍民學。”(學,城口音:xuo。)“荷葉蓮花藕。”王鼓眼應:“雞巴卵子球。”肖子明拍手豎指喊高。又出對聯:“大家齊把幹勁鼓;”王鼓眼不假思索:“努力建設社會主。”兩人相見恨晚,各自酩酊。第二天醒來,肖子明便把縣醫院“血庫中心主任”這個美差拱手相送給了王鼓眼。並將城郊十來個賣血者的姓名、住址一併無償提供給他。肖子明還親筆給外科主任書信一封,說,最近陝西省西鄉縣縣長滕酒罐約我前去吃他兒媳婦的滿月酒,估計三個月才能回還,為了人民群眾生命安全,特授權表弟王鼓眼代其行使其找血職權云云。主任見信如面,緊握王鼓眼的雙手:“同志,黨組織相信你!”
王鼓眼不負肖子明的厚望,在原有賣血者群的基礎上又新增了十幾個體壯如牛的隊員。他堅持互利雙贏的原則,一方面為醫院及時準確地找到血源,一方面與賣血者協商好共贏的君子協議。他發明了辣椒水輸血法,就是叫賣血者在輸血前喝一碗火紅的辣椒水,輸出的血就只是血液的50%,所以他提取的一半血錢也是辣椒水錢,他心安理得,賣血者也覺得不虧。當然醫院和病人蒙在鼓裡。王鼓眼的這一學說在醫學理論上是否能夠成立,我不得而知。不過即使是忽悠,那也比趙本山的《賣拐》高明。
有些人在記憶里消失與重現都是不經意的事情,想起這些人、這些事覺得既遙遠又親近,既荒唐且真實。如今,有些事似乎又將重演。不知是好是歹。只願天下蒼生平安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