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世上從來沒有不需要償還的債,只是時間遲早而已,方式不同而已,程度不同而已。
趙四躺在自家的架子床上,眼睜睜地看着一隻蜘蛛在他眼前那個不遠處的牆角悠然地吐絲結網,此刻竟然沒有半點力氣爬起來去趕走這隻長着八隻腳、和自己一樣樣貌醜陋的小生物,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覺得是有人想要扼住他生命的喉嚨,想要讓他的身體里每天有千百隻蟲子在吞噬他的血肉,想要慢慢折磨他,想要讓他失去最後一點氣力,直到最後讓他死無全屍。
他知道一定是上帝來向他索債了,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是自己這輩子種下的因果。
是呀,是該償還的時候了,是該有所交代了,其實也早該有所交代了,尤其是對娟子。
他走了,也許對娟子來說才是最大的解脫。哦,不,是一定才對,這一場大病以來,他帶給了娟子太多太多的負累,他像一座大山,已經壓得娟子喘不過氣來。
但他發現自己還是缺少面對的勇氣,害怕面對那個叫做死亡的人生終點,更害怕有一天要去面對自己曾經犯下的那個滔天的罪惡,和這個世界說再見時,總該有所交代吧……
然而,直到此刻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已經是個廢人了,是個得了骨癌而被鋸掉了一隻右臂,又半身不遂的廢人。
失去的那隻臂膀曾經揮出去多少有力的拳頭呀,朝着自家的牆壁,“咚,咚,咚”,那樣一拳又一拳,直到血肉模糊,娟子來拉他,他就朝着娟子的臉砸過去,然後再用力扯掉娟子身上的衣服,伏在她身上一通發泄:“看你以後還跟不跟別的男人眉來眼去了?!”……娟子當時是什麼樣的眼神?是恐懼嗎?她一定瑟瑟發抖了吧?
現在好了,他再沒有可以揮打出去的拳頭了,可憐的娟子終於不用躲閃她的拳頭了。
其實,他知道娟子一向循規蹈矩,一切只是自己多疑,只是自己藉著酒勁發瘋。
只是娟子長得太漂亮,容易讓男人惦記。
記得三十多歲時,娟子依然是粉面桃腮的。
他不能忍受娟子和其他男人多說一句話,也不允許娟子的目光停留在其他男人的身上,不知道這究竟是愛還是佔有?
每次清醒后,他都很後悔自己曾對娟子那樣出手,都會用兩隻手輕捧着娟子的臉,問:“疼嗎?對不起,我昨天酒喝多了,我以後會加倍對你好的,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去,走,咱們這就去街上買兩件衣服……”
呵,真膚淺,娟子要的又豈是一件漂亮的華衣?
他記得然後自己還會再暗自發誓:下一次絕不喝酒了,下一次絕不動手了,可下一次他依然如故。
他覺得自己不知何時起就變得人格分裂了。
他記得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是滴酒不沾的,直到那件事的發生,似乎徹底改變了他。
他喜歡借酒澆愁了,喜歡藉著酒勁去宣洩,去隱藏心中的那份壓抑,還有那種不安的情緒,去麻痹自己的神經。
是的,他專橫跋扈,他粗俗甚至卑劣,他還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惡。
人在做,天在看。此刻,他對這句話已經有了頓悟。
……
他就是那樣對待娟子的,冷熱交替,時而在天,時而在地。
他覺得自己是個複雜的動物,一半兇殘,一半慈悲,一念向西,一念向北。
外人眼裡的娟子或許是懦弱的,忍受了一次又一次家暴,卻從來沒有想過出逃,也許只是因為他們之間有着共同的牽絆——孩子吧?
他覺得娟子一定沒有忘記過她的亡夫,從來沒有。也可能從來沒愛過他,可即使不愛,他也要將她佔為己有,哪怕不擇手段,因為他愛她,深愛。
趙四兩隻渾濁的眼睛里,已經溢滿了眼淚,為自己曾經的罪惡,也為那個已經跟隨了自己半輩子,被歲月蹉跎了的女人。
哦,娟子,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我很怕很怕失去你,你能原諒我對你所做的一切嗎?有些話他在心裡無數次想過,卻從來不曾真真切切地說出口,他不肯在娟子面前表露出自己哪怕一絲的軟弱。
趙四閉起眼睛,想着娟子的模樣,想着過往的一幕一幕,有眼淚洶湧而下。
外面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定是娟子從醫院為他取葯回來了,這個家現在只有娟子在才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有一絲生氣。那個逆子,哎,不能想,一想就心痛,就想咬牙切齒……現在他只有娟子了,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強烈地需要沾染他人的氣息,渴求別人的關懷,否則不如速死。
多日來,他忍受着那些深入骨髓的疼痛,咬牙堅持着,只是貪戀娟子身上的氣息,貪戀娟子所有的美好,生怕閉起眼睛,就是陰陽兩隔。
他一直在盼着娟子回來,一刻也不想讓娟子離開他的視線,他永遠離不開娟子,離不開他生命中這個唯一的女人。
可客廳里的腳步聲聽起來很沉,不像是娟子,難道是?
房門被推開的剎那,旋即掀過來一陣酒氣,原來真是那個已經數月不歸家的整天在外遊盪的逆子順子。
順子打着飽咳紅着臉,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看着躺在床上的趙四,噴着酒氣說到:“拿點錢給我,我要做生意。”
“你這個逆子,學不好好上也就算了,也不正經工作,整天在外鬼混,上次你從家裡拿走的兩萬元錢哪去了,不也是說做生意嗎?結果給抓到局子里去了,把老子的錢拿去賭博……你,你還有臉回來……咳咳咳……你要把我氣死!”趙四忽然覺得咳得喘不過來。
“就算我不氣你,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順子果真是個逆子,他打着哈欠,活像個抽大煙的病癆。
“你——你——你給我滾!”趙四的眼睛在噴火,那火焰的氣勢能把房梁給點着。
順子知道這回和趙四是要不到半毛錢了,忽然想起家裡有個通體翠綠的玉鐲子,應該能值不少錢,便來了精神,轉過身開始翻箱倒櫃,任趙四在床上無奈地扭曲着面孔和那副殘缺的身體。
玉鐲子找到了,順子把它揚在手中,吹着口哨,邁着踉蹌的步子,得意洋洋地走了出去。
“你這個畜生,給我回來,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趙四一着急,將身子用力往外探,不小心從床上翻了下來,重重地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趙四好似聽見晴空里響過一聲霹靂,震天動地。
讓老天爺劈死那個畜生吧。
報應呀,報應!如果能有個貼心的女兒在身邊,何置於到此不堪境地?都說女兒才是父母貼心的小棉襖……
趙四躺在地上涕淚長流。
事到如今,誰才能救贖我那個逆子?哦,不,首先需要救贖的是我自己。
趙四的腦子裡閃過救贖這個詞彙,人大概只有在自己即將面對死亡時,才會決心要輕裝上路,卸下身上所有的負累,才會想起仔細清算一下自己這輩子在這個人世間到底留下過多少罪惡……
【二】
直到中午十一點,娟子才到家,沒有人知道娟子是為了可以多買一副中藥,而步行去了趟幾裡外的中醫院,沒有乘坐公交車。這個家為了治療趙四的病已經所剩無幾了,況且又被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給敗了不少,金山銀山堆着也經不起一個病人和一個浪蕩子這麼耗呀。
五十歲出頭的娟子身材依舊飽滿,只是面容明顯憔悴,面頰上明顯已經染上了歲月的風霜,很是蒼白,眼角處的皺紋細碎而曲折,但五官依然精緻,看得出年輕時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娟子走進房間時,趙四已經在地上躺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他哭了!累了!睡著了!
娟子看着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屋子裡凌亂不堪,箱子里的衣物被扔了一地,趙四躺在地上,緊閉着眼睛。
她嚇壞了,撲上去叫:“老趙,老趙,你別嚇我。”眼淚已經撲簌簌地下來了。
人都是有感情的,她和趙四在一起生活了足足二十多年了,彼此都已經熟悉對方的習慣,雖然趙四常常酒後發酒瘋,但這麼多年來她看到了趙四是真心對她的,那年她夜裡突發闌尾炎,半路上車子壞了,他硬是背着她一直走到醫院,手術后,急需輸血,血庫告急,趙四和自己血型相配,二話沒說,袖子一撩,足足輸了幾百毫升血給她……值得她感動的事情還有很多,真要回憶起來,也許得一天一夜。
趙四睜開眼睛:“你怎麼才回來?別怕,我只是睡著了。”
“你嚇壞我了。”娟子拭拭臉上的淚水,破涕為笑,並使勁渾身氣力把趙四弄回到床上。
“這裡怎麼亂成這樣?你怎麼翻下床了?”
娟子眼神焦灼,替趙四蓋好了毯子,轉身就去收拾那些散了一地的家什、衣物。
“是順子那個小畜生乾的,娟子,他把家裡的那隻玉鐲子拿走了……”
趙四心中恨着,自己曾經那麼霸道的一個主,如今遇到了這樣一個逆子,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眼看自己是沒有多少日子活了,可娟子還要繼續生活,還要被那個逆子牽絆下去,如果當年……趙四不敢想下去,每想一次,心中的罪惡感便加深一次。
娟子收拾衣物的手停在半空中,在醫院回來的路上,她原本打算回來就把那隻母親留下的玉鐲子拿去寄賣行給賣了的,先頂上一陣子,自己再去找點活干,不能斷了維繫趙四的葯才好,她聽說這保養得好的,也能再活個七八年。
沒想到被順子拿去了,還不糟蹋得一乾二淨?哎!心好痛!娟子在心裡一聲長嘆,怪自己當初太溺愛這個孩子了,都說棍棒之下出孝子,這句話看來真是恆古不變的真理。
“我得打電話給順子,得去把他找回來,告訴他這是他爸爸的命。”娟子的眼淚噙在眼眸里,沒敢落下來。
“他的電話號碼你知道嗎?他什麼時候告訴過我們真號了?你一個人又能去哪找他?就算你找到了,估計也花得差不多了,哎,遲早有一天他自己會後悔的。”
娟子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大滴大滴往下落,往下落!
趙四看在眼裡,覺得天地間一片模糊,一片荒蕪。
……
娟子費了很多口舌,終於和趙四商量好,把自家院子里那四間空閑的屋子以每間每月300元的租金給租出去,讓家裡可以多出一點生活費。
趙四還沒有任何病痛時,是斷不肯把家裡的屋子租出去的,他大小是個承包管道工程的老闆,一不會租房子,二不會讓自己的妻子出去工作,這就是他的大男子主意思想,他覺得他一個大男人還養不活自己的妻兒嗎?然而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遇到如此困境。
他算徹底折了腰。
但趙四依然不允許娟子出去工作,他說即使不吃藥,也不要娟子出去受那份被人呼來喚去的苦。
眼下,房子總算可以租出去了,這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多少給了娟子一點安慰,眼裡燃起一線希望。
【三】
趙四的家在一條老街上,門前有一棵參天的梧桐樹,據說有了百年的歷史,梧桐樹左拐的地方有一條悠長而又逼仄的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顯得靜謐而又幽森。
出租啟事貼出去第三天,房客就滿了。
所有的房客中,娟子最喜歡那個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的女孩。
女孩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在院子里開着白色月季花旁的水井邊洗衣服,那臉蛋分明和那月季花的花瓣一樣白,透着淡淡的紅。她喜歡穿一身素色的小碎花裙子,多像一朵盛開的茉莉呀,典雅而芬芳,漾着少女的氣息。
女孩叫風落,一個異常好聽的名字。
“風落,風落,嗯,這名字真好聽,誰給你取的?”
娟子在院子里生起炭爐。她一邊為趙四熬中藥,一邊和風落聊着天。
“我媽替我取的。”
“你媽真有學問。”
“嗯!”
風落轉過臉笑笑,繼而低下頭有半晌的沉默,彷彿忽然間有了心思。
娟子和風落說著這些話時,趙四正坐在院子里走廊的輪椅上,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深知自己的時日不多了,他很留念這個世界,他要呼吸外面的空氣,他要看陽光穿透枝椏,他要看着娟子美好的身影……
要是人的生命可以一直像門前的那棵梧桐多好,可以繁盛百年,這樣他便能陪娟子一直走下去。
趙四看着眼前的風落,覺得這女孩的模樣多像娟子年輕的時候,星子般的眼,目光流轉……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娟子都快成老太婆了,過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那個……趙四不敢再想接着想下去。他覺得這兩個女子聊天的畫面很溫馨,像一對母女,如果他離世的時候,娟子身邊也能有這樣一個女兒陪伴着,那他就可以放心走了……趙四覺得頭疼,腦子裡似有千萬隻馬在奔突,在鬥爭,有的向左,有的向右。
院子里瀰漫著一股中藥的氣息,可趙四聞着覺得那是死亡的氣息在瀰漫。
“阿姨,這葯是熬給他喝的嗎?”風落終於抬起頭,朝着趙四看了一眼,立刻又把目光收了回來。
“是的,是你叔叔,他病了,很重。先是喝酒導致中風,半身不遂,最近又被查出了是骨癌截了一隻上肢,哎……”
果真是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已經瘦骨嶙峋了,風落剛才看見趙四空空如也的那隻袖管了,心裡一陣震顫。
風落看着娟子,忽然覺得很心疼這個女人,來了這裡數日,她聽某位鄰居說過娟子的男人經常發酒瘋,還經常動手打她,她現在居然還可以這麼用心去對待這樣一個男人……這天下該有多少女人不能自己左右自己的命運?
“娟子——我想回屋。”
趙四呆不下去了,他頭痛欲裂,他隱約覺得自己是該到了下決心的時候了,去面對吧,讓娟子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或許上帝就是讓眼前的這個女孩來救贖他的,至少讓他下決心去做一件事。他要回屋子躺下,好好想想該如何去面對腦子裡那千萬隻奔騰的馬,自己究竟是向左還是向右。
娟子聽見趙四叫他,即刻放下手中的活,去了。
是正午了,陽光正熱烈,那門前梧桐樹上的蟬正叫得歡。
“知了——知了——”是蟬在拚命地叫着它們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夏季。
風落看向院外那棵參天的梧桐樹,聽着耳邊的蟬音,莫名地想流淚。這樹,這蟬音好熟悉,和她的夢境里,腦海里從小到大,經常出現的那個片段好像,只是夢裡還總是出現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喚着:寶貝,快過來,媽媽抱抱——
這是遺留在腦海中那些關於前生的記憶嗎? 風落無限困惑。
前些日子她在四處找房子住,無意間逛至這裡,就被這棵梧桐樹給吸引了。
她一直是喜歡梧桐的,喜歡梧桐樹散發出的氣息,似乎沒有緣由……
【四】
趙四的病情在急劇惡化,儘管娟子悉心照料,還是無法阻擋死神日漸臨近的腳步。
趙四已經不得不再次入院。
醫生已經宣布沒有必要再做任何徒勞的手術,只能輸一些營養液和止疼葯來多維持幾天生命。
病房裡,趙四努力睜着眼睛,伸出左手把娟子的一隻手抓在手裡,他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覺得無法開口。
說他愛她嗎?不,有那麼一天,她不會相信他對她有過愛,她只會恨他,是那種徹骨的恨,那一天快了。
說他請她原諒嗎?不,他身上的罪惡足夠下十八層地獄。
想了好久,他說:“娟子,我要捐獻我身上所有有用的器官。”
“不,我堅決不同意。”
……
兩個人都流着眼淚說了好久,最終娟子尊重了趙四的選擇。
半月後,趙四的人生終於悲涼謝幕。
他的靈柩周圍擺滿了鮮花。
接受他所有有價值器官的一方都派代表來做了叩拜,都流下了真摯的淚水。
直到下葬那天,順子才到了家,還是鄰居家的兒子發動了身邊所有的朋友才在一個賭桌上找到他。
順子在接過骨灰盒的剎那,終於有眼淚流了下來。
當他知道父親捐獻了器官時,他石化了多年的心終於有了一絲柔軟。
然而,他到底沒能在家安生多少天,就又出去四處遊盪了,風落聽人說順子染上毒癮了,這東西一旦沾上整個人就廢了,還會連帶着禍害家裡。
風落站在院子里,看見娟子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看着院門外的那棵梧桐樹久久發著呆。
恐怕只有娟子阿姨還不知道兒子在外面染了多大的惡習吧,不行,不能瞞她,現在叔叔走了,阿姨的後半生得有依靠,不能這樣無着無落,人活着得有心靈上的慰藉,她決心找機會和阿姨一起拯救順子。
【五】
是秋天了,天空似乎在一夜之間撐了起來,陽光鋪在門前梧桐樹的葉子上,閃着金子般的光澤。
娟子坐在走廊上,正在聽風落給她講工作上的一些瑣事,忽然看見有輛麵包車停在了門口,從車內下來一個人,站定就問:“請問哪位是曹娟?請出來收件。”
“是我,是我。”娟子疑竇叢叢,誰會寄東西給她呢?
風落站在院子里,看見那輛麵包車的車身上寫着“時光慢遞公司”和電話號碼幾個紅色大字,她忽然想起大概在趙四住院一周前,她急急忙忙出門上班時,曾經看見過這輛車停在院子外,那天一大早娟子阿姨就出門配藥去了。
她知道這家慢遞公司,就在揚州城的東關街上,是一個大學生創辦的,很具創新意義,所謂慢遞,就是和快遞相反,具體投遞的時間由客人自己決定,他們會滿足客人要求,將寄存在公司里的物件,按照指定的時間遞到目的地,最長年限可以達到十年以後再寄出,時常有失戀的,或者情侶們帶着自己寫好的信或者準備的物件過去,寄給多少日或者多少年後的自己或者他人,時空跨度很大。
娟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天堂的來信嗎?這上面的幾個字分明是趙四的筆跡,是他用左手努力寫出來的,她看過趙四在家寫過很多次自己的名字,每一筆看上去都那麼沉。
娟子顫抖着手打開快件,是一封信,她先看了一下落款:罪人——趙四親筆。
“娟子: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想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體,雖然我很想陪你再走下去。
娟子,我對不起你,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我選擇在我離世時才來告訴你這個秘密,實在是因為我沒有勇氣面對你的質問,面對你的目光,面對你的淚水,面對世人的謾罵,甚至詛咒,我的生命能走到今天,已經是上帝對我最大的寬限了,我早該得到應有的報應。
娟子,你和你亡夫的女兒靈兒其實不是走丟的,是在十八年前被我一念之差,賣給了人販子,哦,不,是我原本就是邪惡的。那時,我剛學着承包工程,沒有任何經驗,生意做虧了,我借了高利貸,不敢告訴你,怕你瞧不起我,怕你不願和我生活在一起,那段時間我真的像入了魔,一心只想着把追債的錢給還上,可是,我沒有任何可以償還的,我就想到了靈兒,我囑咐過對方一定要找個好人家,那時我糊塗地以為只要靈兒生活得好好的就行,或許會比跟着我們幸福,況且認為你已經懷了順子,還會有寄託的。後來回來我就騙你靈兒在和我上街時走丟了,我假模假樣地報了警,可天地那麼大,線索又是假的,哪裡找得到。後來你整天以淚洗面,你四處張貼尋人啟事,我看在眼裡,開始後悔莫及,這樣的母子親情怎能割捨?我不是人,畜生都不如,只是我再不能說出實情。後來我開始喝酒了,你知道的。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懺悔,心靈上背負着十字架,卻一直無法救贖我自己……
如今我選擇捐獻器官,為你找回孩子,讓你的後半生有個依靠,有份溫暖,也為那些失散孩子的家庭尋回離散多年的血脈,是我唯一能夠贖罪的方法了,我要救贖我自己的靈魂。
我相信我捐獻的眼角膜一定能夠成功地讓一個人看見光明,我相信這雙眼睛能夠幫我看見你們母女團圓。
我希望順子有一天也能夠清醒,做個正直,有責任心,有擔當的男人,期待哪一天上帝可以救贖他。
我把當年人販子的姓名,大概特徵等等整理了一下,今天附在這封信后,你幫我交給公安局,就讓我在地府接受審判吧。
娟子,別忘了,靈兒後背上有個蝴蝶狀的胎記,哦,我忘了你是母親,又怎會忘記?天下只有母愛才是最無私的,最偉大的。
好好愛你自己,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加倍償還。”
……
風落看着娟子的手一直在顫抖,眼裡的淚水如潮,直到最後暈了過去,扔下那幾張信箋在秋風中飄飛……
【六】
風落在醫院安頓好了娟子后,便回了出租屋。
她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服,看見鏡子里反射出微寒微寒的光。
她的指尖觸摸到自己的一寸肌膚,也是微涼的,這涼還是自己心底的那一寸涼,慢慢漫延着,直到徹骨的寒。
彼時,那微涼的,還有她的眼神。
她緩緩轉過身子,對着衣櫥的那面落地鏡,看見自己後背上的那隻淡紫色的“蝴蝶”還在蹁躚,姿態優雅。
她伸出手撫過去,感到有一隻冰涼的手握過來,是母親的手。
在上海一家醫院的病房裡,母親曾經那樣握住她。
“落兒,其實你不是媽媽親生的,媽媽結婚後發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母親蒼白的唇邊努力吐出這幾個字。
風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媽媽,是你騙我。”風落伏在母親的床前哭,等她抬起頭時,發現母親已經與自己陰陽兩隔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風落的父母雙雙殞命。
其實風落直到今天之前,她一直沒有相信過母親的遺言是真的,也不敢去相信。
她以為是母親一心想讓她忘卻他們,心裡能夠有一份期待。
可是,真的是真的。在替娟子收拾起地上的信箋時,她還是沒能抵擋住好奇心的驅使,去看了那封信。
年齡,後背上“蝴蝶”狀的胎記,腦海中的梧桐樹等等都在驗明着這一切,這裡原來有她兒時的記憶。
如果沒錯,娟子就是她的生母?
她覺得人世間真的存在很多巧合,或者說是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種牽引。
她從上海被公司派駐到揚州的公司,又無意中在這裡租下房子,這是上天的安排,還是母親在天堂給了她指引……
有兩行清淚自眼角悄然滑落。
母親曾說,生命中有蝴蝶,生命中就有春天。
是嗎?媽媽,那些夢境,那些腦海中殘存的記憶就是引領我來尋找春天的嗎?這裡就是我的春天嗎?
不,還是就這樣吧,孑然一生下去。
風落的淚千行又千行!
模糊中她看見母親臨死時安然的樣子。
她看見趙四陰森的面孔,正扭曲着。
……
【七】
娟子在收到信的第二天,便執意出院了,去了趟公安局。
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十八年了,多少個日夜呀,她都在心裡輕喚着她的靈兒,靈兒是她的亡夫留給她的最後的念想。
這樣的離散比死別還要讓人覺得煎熬。
如今,她也不想再去恨誰了,也不想再去分辨這麼多年趙四對她是真情還是假意,不想再去追悔和趙四的結合是一場多大的錯誤,那些顯然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和一個離世的人還能計較什麼?
她只想早日得到靈兒的消息,知道她活得好好的,她就會心滿意足,她也並不去奢求靈兒能夠叫她一聲媽媽。
她明白無論何時,養育的恩情遠遠都大於生的意義,她不想為難靈兒。
……
風落知道自此娟子心中便有了一種期待,便根植了一份希望,她的每一個日子因為它們都變得有了非凡的意義。
娟子看見風落下班回來,把風落叫到跟前,她要和風落講述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風落這孩子讓她有傾述的慾望……
“風落,阿姨的靈兒和你一樣的年紀,一定也和你差不多高吧,風落,你說能找到靈兒嗎?”
“阿姨,一定能的。”
“我給你看她小時候的照片。”
風落看着相紙上那幅已經斑駁的影像,分明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在上海的家裡有很多張這樣類似的相片,都是母親替自己照的。
風落的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
親生母親就在眼前,真的是百感交集,只是此刻她只想掩飾。
可是血脈親情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她看着娟子,有些不忍,她問自己確定打算這輩子不和她相認嗎?
于娟子阿姨來說,似乎太殘忍。
再想想吧,眼下的事情,得先把順子從歧途上拉回來,為了眼前的這個飽經滄桑的女人能夠多一點溫暖。
“阿姨,你知道毒品嗎?”風落試探着問。
“哦,知道一些,聽說危害很大。”
“阿姨,我聽人說順子可能沾上了這東西,已經很難自拔,他還小,你不能就這麼不管他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娟子聽到順子吸毒的事情很震驚,在她的潛意識裡,她曾經一度覺得順子可能是因為年齡小,還不夠懂事,等大一些,就會自己收斂,她萬萬沒有想到順子會吸毒。
她覺得天旋地轉,順子會是今天這樣,她和趙四都有很大的責任。
“風落,該如何救他?你給阿姨出出注意。”
娟子的眼神焦灼,她情不自禁地握着風落的手。
這一刻,風落感覺她們彼此雙手的血脈是相通的,那鮮血在血管里流淌着,奔涌着,共同流經那條叫做生命的河流,親情的河流。
“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先送他去戒毒所戒毒,一次不行,就兩次三次。”
……
一周后,從一棟民宅裡帶出了五六個約摸十八九歲樣貌的少年,一個個精神萎靡,被押上警車時,還在哈欠連天,其中有一個少年就是順子。
證據確鑿面前,他們均對吸食毒品供認不諱,無一例外地都被帶進了戒毒所,強制戒毒。
那一天,娟子和風落站在圍觀的人群中。
那一天,從一扇窗口到另一扇窗口,從一條路到另一條路,人們一直聽見有警鐘長鳴!
直到多年後的一天,順子才無意間從母親的口中知道事情的真相,當年是風落挽救了自己,在戒毒所的那些日子幾乎每個星期都能收到兩封匿名來信,滿紙都是勸慰,都是鼓勵,都是對人生的參悟,讓他一次次懂得了懺悔,懂得了堅持,懂得了作為一個兒子,一個男人肩膀上所扛着的責任和義務……這一切都是風落做的,風落是一盞指明燈,照亮了他人生前行的路。
而風落卻說:能夠救贖你自己的,其實只有你自己,必須是你意識到自己需要救贖,你的人生才會重現生機。
【八】
轉眼,已是第二年的春天,萬物蔥蘢着,彩蝶在花叢中肆意飛舞,已經很是熱鬧。
那棵梧桐樹的樹根下,不知何時長滿了一叢叢植物,從青枝綠葉上躥起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不灼人,也不耀目,遠遠看去像籠着一層紫色的紗。人們說這是“益母草”,屬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于田埂,草地荒野中四處生長,味辛苦,涼,可以用來活血祛瘀,調經,消水,是一種能夠祛母體疾苦的草藥。
在很多地方,益母草的花還未完全盛開時,就被人採摘了,被輾轉製成了益母膏,擱進了中藥房裡,散發出悠悠的草藥香,等着那個需要解除寒苦的人來帶走它,完成它今生的使命。
想來這人世間,所有懂得妥貼母親的心的女兒,都是那一株“益母草”吧,能夠慰母親心中的悲苦和寒涼。
鄰居們都說風落這丫頭對待娟子就像女兒對待自己的母親般,妥貼,細心,她就像那一株益母草,也能慰娟子心中的那片寒苦。
“等不到了,等不到了,等不到靈兒了。”娟子時常坐在院子里喃喃自語。
“阿姨,我會一直陪你的。”風落的手搭在娟子的肩膀上。
“ 好丫頭。”娟子拍拍風落的手背,笑了。
經過幾個月的調查,公安局根據趙四提供的部分十分有價值的信息,一舉抓獲了以綽號“四爺”為首的販賣人口的組織團伙,並幫助數十個家庭找到了當年被販賣或拐賣的子女,讓破碎的家庭得以圓滿。
只是儘管娟子望眼欲穿,卻始終沒能等來靈兒的消息。
好在這麼多日子以來一直有風落在左右,溫暖着她。
其實娟子何嘗又不是風落的暖呢?她經常做風落喜愛吃的飯菜,撫着她的頭,一遍又一遍。
房客已經換了好幾次新面孔,只有風落從未想過要離開。
雖然風落想過孑然一生,可是在不知不覺中,她還是早已將自己和娟子融在了一起,陪娟子一起吃飯,一起追憶流年。
……
風落再一次嚎啕大哭,是在一次睡夢裡。
她夢見娟子死了,怎麼叫都叫不醒了,她在她耳邊叫:“媽媽——媽媽——我就是靈兒。”
娟子眼睛緊閉,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
“ 不——”風落大叫。
風落在叫聲中醒了,一身的汗,睜開眼,發現屋子裡黑漆漆的。
一切都不是真的,夜,好深!
她伸出手,打開燈,屋子在剎那間如同白晝。
想來人生亦這樣。在黑暗面前,只有自己動手,為自己點上一盞燈,才能看見光明,如同趙四,半輩子生活在罪惡感里,直到最後的自我救贖,心靈才見敞亮。
風落再一次站在鏡子前,指尖劃過後背上那隻紫色的“蝴蝶”,指尖一寸暖——哦,是春天了,就讓這隻“蝴蝶”在娟子阿姨面前蹁躚一次吧,讓它抵達它生命中的那場圓滿!
不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
文:月滿西樓 :
救贖 標籤:肖申克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