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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婦柳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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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剛入夏 ,太陽就熾烈了,黃燦燦地傾瀉下來,田野、山峰、村莊都染成了一片金色。山也豐滿了,水也清澈了,風也惹人喜歡了;鄉村的五月天,總是那麼清新、怡人,總是能給人帶來好心情。

  田埂上的野草,稀稀拉拉地長着,綠得讓人憐憫。不論人們是刨,是踩,似乎都不能讓它們屈服,它們就那麼頑強地蔓延着。

  告別了連綿的陰雨,人也精神起來了。 脫掉了毛衣,換上了襯衫,一身輕鬆;女人們謹慎些,總是在下面着一條肉色的緊身褲,上面再套一條牛仔短褲、或短裙;衣服少不了是一件亮麗的外衣,襯着裡面或白或黑、或粉紅的內衣,更顯得嫵媚動人。

  像麻五爺這樣的人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講究。隨便穿一條皺巴巴的黑色褲子,把褲腳卷到大腿根;一件紅色的背心,鬆鬆垮垮地掛在肩上;頭上卻戴着一頂紅白相間的遮陽帽,顯得不倫不類。他人雖六十歲了,可好像比年輕人還熱。

  此時他和同村的寡婦柳嫂並肩坐在田埂上,看王長林開着插秧機在水田裡來回穿梭。村裡的田都承包給了王長林,麻五爺和柳嫂閑着沒事,就來給王長林打短工;幫忙在插秧機夠不到的地方和沒插好的地方補上秧苗,八十元一天的工錢。現在年輕人都去了城裡,像麻王爺和柳嫂這樣五六十歲的人就成了“年輕”的勞力。

  麻五爺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噴向旁邊的柳嫂。柳嫂忙把頭邁向一邊,嘴裡就笑着罵:“五爺你老不正經啊,怎麼欺負起小輩來,是不是發神經啊!”麻五爺喜歡開玩笑,老幼不論。他見柳嫂罵她,就又吸了一口煙向她噴去;柳嫂站了起來,順手打掉了麻五爺頭上的遮陽帽,躲到一邊“咯咯咯”地笑。

  麻五爺的帽子掉了,露出了青白色的光頭。他一下站起來,追過去,抱住了柳嫂,把她按到在田埂上,不斷地吸煙對着柳嫂的嘴裡噴。

  柳嫂被按住了動彈不得,只有雙手雙腳在空中亂搖亂划,像只背着地的王八。她又羞又急,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不停地罵:“五爺你要死啊,快放了我,快點,不然我當真了......五爺你都這麼大歲數了,不害臊,不要臉!”罵幾句,又咳一聲,臉卻紅得像猴屁股。

  開插秧機的王長林見了,笑得喘不過氣來。他停了插秧機,向麻五爺喊:“你們倆別鬧了,要鬧回家上床鬧去。你們看,好多秧苗浮了起來,快點補秧去!”

  麻五爺聽了,忙放了柳嫂,翻身起來。趁這機會,柳嫂狠狠地在他的背上擰了一把,痛得麻五爺咧開了嘴。

  玩笑歸玩笑, 柳嫂和麻五爺干起活來卻不含糊;他們一左一右,仔細把關,新插的田裡看不到一株秧苗空缺。

  這事若是發生的麻五爺和別的女人身上,就一點事也沒有。在鄉下,這種玩笑多得如田埂上的野草;可發生在柳嫂身上就不同了,因為她是寡婦;和寡婦開這種玩笑就會讓人不高興,尤其是麻五爺的老婆五娘;這不,她鐵青着臉,風風火火來找柳嫂了。

  柳嫂剛回家,還來不及煮中飯和喂欄里的小豬。麻五娘一腳跨進門,緊繃著皺巴巴的小臉,橫着鼻子,豎著眉毛,噴着唾沫星子,也不問青紅皂白,指着柳嫂的鼻子就罵:“你這騷貨,憋不住了去找年輕的啊!幹嘛盯上了我家老頭子?”

  柳嫂一頭霧水,被五娘劈頭蓋臉一頓罵糊塗了:“五娘,你...你怎麼開口罵人啊?我做錯啥了?”

  “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不明白?今天上午和我家老頭子在田埂上摟摟抱抱,你要不要臉啊?”

  明明是她家老頭子欺負了柳嫂,她反而找上門來罵人,這就是做寡婦的難處。可自己的確被麻五爺按在田埂上,柳嫂覺得理虧,漲紅了臉,尷尬地說:“五娘,那不是...開玩笑嘛,您家五爺喜歡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呸!開玩笑?都抱着親嘴了還是開玩笑,只有你這不要臉的婊子才認為是開玩笑,正經人家誰會認為是開玩笑啊?”

  “誰...誰親嘴了,你...你才老不正經呢?”

  “喲,還敢罵老娘呢,騷貨,不要臉......”五娘年輕時是村子里有名的潑婦,現在雖然快六十了,可潑勁仍不減當年。

  這時,看熱鬧的陸陸續續圍了過來,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圍上來的大多是女人,一時,這些女人擠眉弄眼,交頭接耳起來。

  “這寡婦也真是的,老頭子也要。”

  “嘿嘿,守了這麼多年寡;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扛不住了嘛!”

  “聽殺豬的王屠戶說,常常能看到石矮子晚上進她家的後門。”

  “是啊,是啊,我家那死鬼也看到過。”

  這些閑言碎語簡直不堪入耳,卻隨風隱隱約約傳到了柳嫂的耳里,讓柳嫂更加膽怯,害怕,委屈。

  麻五娘見人多了,而且好像都是向著她,就更來勁了。她找了一個烘勺,從廁所里舀了一勺糞,全部潑到柳嫂的床上。

  寡婦是弱勢群體,容易被人誤會;柳嫂又膽小懦弱,平時做人都夾着尾巴,此時更加不敢和五娘對着干;只睜着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哀憐地望望眾人,又望望麻五娘。

  麻五娘占足了面子,出了一口惡氣;見柳嫂任由她辱罵,也不回擊,自覺沒趣,鬧了一陣,罵罵咧咧地去了。柳嫂看着一片狼藉、臭氣熏天的屋子,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一些旁觀的婦女過意不去,把她攙扶起來,安慰了幾句。

  二

  柳嫂今年三十八歲,雖然徐娘半老,但體態均勻豐滿,天生一副好身材;柳眉鳳目,皮膚白裡透紅,像一隻熟透了的水蜜桃;風韻一點也不輸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八年前,她男人因病去世了;丟下她和八歲的兒子虎子,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婆婆。按理說,以柳嫂的身體條件,再找個男人,那是罈子里摸烏龜——九拿十穩。可讓人們不明白的是,八年過去了,柳嫂任年華飛快流逝,隻字不提再婚的事。

  白天的事讓柳嫂很傷心,她感到委屈。她只能一個人偷偷地掉眼淚,沒有人會同情她,理解她。鄉下人就是這樣,頭腦簡單,嫉惡如仇,喜歡捕風捉影;尤其是對男女之間曖昧、傷風敗俗的事,更是深惡痛絕。

  鄉下的天黑得晚,柳嫂餵了豬和雞,把床上被大糞弄髒的被子換掉、洗好,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可屋外還有點微光。她來不及喘口氣,盛了碗飯,端到裡屋去喂婆婆吃。

  剛推開門,就傳來了婆婆的罵聲:“你這個忤逆子,這麼晚還不給我飯吃,想餓死我啊!”

  這老太婆,由於長期卧床不起,脾氣變得又古怪又暴躁。這會大概是真的餓了,聽到門響,知道是媳婦來了,就破口大罵。

  柳嫂並不在意,她已經司空見慣。他按亮了電燈,走到床邊,扶老太婆坐起來,輕言細語地說:“媽,你別急,我這就喂您吃。”

  老太婆吃了沒幾口,眼一瞪,又罵開了:“你喂這麼快,是不是想噎死我啊?這是些什麼飯菜啊,像豬食一樣!”

  柳嫂忙放下碗,餵了老太婆一口水,一邊拍她的後背,一邊說:“媽,你慢點吃,明天我上街去買五花肉,給您做紅燒肉吃。”老太婆最喜歡吃紅燒肉,幾天不吃,就找茬不吃飯。

  連哄帶勸喂完老太婆的飯,差不多晚上九點了,柳嫂感到又累又餓。她想出去吃點飯,可前腳剛跨出房門,後腳還在房內,老太婆又叫起來:“快,要屙屎。”

  如接到緊急命令一樣,柳嫂忙轉身往回走。可還是晚了,剛到床邊,就聽到“噗”的一聲,接着一股惡臭傳來。老太婆控制不住,把屎屙身上了。

  又是一陣忙碌,把老太婆床上、身上都整理乾淨了,柳嫂的身子好像要散架。

  時間應該不早了。遠處傳來數聲犬吠。田野里,青蛙的“呱呱”聲此起彼伏。起風了。細細的風,吹得屋外的竹子簌簌作響。夜空,墨黑墨黑,空氣有點沉悶,好像要下雨。

  吃完飯,柳嫂覺得腹部有點痛。最近飯前飯後腹部老是痛,她以為只是一點小毛病,並沒放在心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房裡,有點憂鬱:明天又得去給讀高中的兒子送生活費了,可家裡只有六十元錢了。對了,村裡還有三百元補助金沒領,明天上午去村長家領了送給兒子做生活費,回家時順便買點肉,給婆婆做紅燒肉吃。

  柳嫂打了個哈欠。她走到窗前,對着夜空長長的呼了口氣,似乎想把心中的疲憊和憂鬱都呼出來。

  “嘭嘭嘭”,有人在敲後門。柳嫂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她有點慍怒地說:“這麼晚了你來幹啥啊?”

  來人也不答話,推門走了進來,原來後門沒有上閂。

  “你要來就早點來,走前門,光明正大的來。不要走後門,免得讓人說閑話,亂嚼舌頭。”

  來人叫石矮子。人不高,卻長着一個大腦袋。幾年前他在一個建築工地打工,被水泥塊壓斷了二根手指,成了殘疾;加上人長得矮,沒能討上老婆;守着個年邁的父親,相依為命。石矮子平時有事沒事總愛往柳嫂家裡跑,有時幫柳嫂幹些重活,更多的是閑聊,偶爾送些瓜果蔬菜什麼的。

  石矮子放下肩上的纖維袋,一邊從裡面往外掏南瓜、辣椒和桃子,一邊說:“姐,聽說你今天被麻五爺的婆娘罵了,還被潑了大糞。你該打她幾巴掌,或者撕爛她那張臭嘴。”石矮子比柳嫂小五歲,所以叫柳嫂姐。

  “我一個寡婦,沒人幫,也沒人同情;打也打不過,罵又罵不贏,虧吃就吃了,還能咋的?”想起白天的事,柳嫂的眼睛又紅了。

  “姐,你就是這弱性子,大好人。人弱被人欺,馬弱被人騎。你吃了虧,人家還不知道你的好。”

  柳嫂不接腔,搬了把椅子,坐到燈下,低頭繡起了那幅還沒有綉完的“家和萬事興”。

  石矮子自己找了個板凳,坐到柳嫂旁邊,看她綉畫。

  柳嫂說:“很晚了,你回去吧。”

  “姐,我不管哪次來,你都最多讓我呆五分鐘,連個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我......”石矮子委屈地說。

  “我是寡婦,你又單身,瓜田李下的,怕人說閑話。”

  “就讓他們說去,這麼多年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石矮子說著,用手去摸柳嫂的腰。

  柳嫂一巴掌打開了石矮子的手:“你規矩點,我們是不可能的。”

  石矮子順勢握住了柳嫂的手,把她往懷裡拉:“姐,這麼多年了,我真的連你的手都沒碰過,別人還亂嚼舌頭說我們怎麼怎麼,我好冤啊!”

  裡屋的老太婆乾咳了兩聲,殺豬般的叫了起來:“哎喲,哎喲!” 這老太婆,人雖癱瘓了,可心裡精明着呢。

  柳嫂漲紅了臉,從石矮子懷裡掙了出來,一邊推着他往門外走,一邊壓低聲音說:“你這鬼,快點走,快回去......我明天要去村長家領補助金,也得早點睡。”

  三

  柳嫂起了個大早,安頓好家裡的一切,就往村長家裡趕。

  這些年,柳嫂總是在為錢奔忙;多虧現在政策好,她吃了低保;有時還能得到政府和善心人士捐的補助金,雖然清貧點,生活還是有保障的。為了照顧婆婆,她又不能出外打工;兒子讀書和一些大的開支,就只能指望那些豬啊、雞啊、和打短工。

  村長家不遠,一里左右,十幾分鐘就到了。

  村長不在家 ,一打聽,說是去後山割麥子了。柳嫂就去後山找。

  後山坡上都是麥子,黃黃的都低下了頭。

  村長姓李,五十多歲。要說這村長,人品不怎麼好,又貪財又好色。這些年村裡的年輕人都外出了,他就成了村裡的稀有物品;那些留守在家的婦女,被他佔了便宜的,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

  李村長一個人在地里割麥子。柳嫂見了他,說明了來意,他爽快地說:“好,我割完這一點麥子就到家裡把錢拿給你。”

  柳嫂是個熱心的人,見李村長割得滿頭大汗,就說:“村長,你歇會,我幫你把這一點麥子割完。”

  李村長也不推辭,把鐮刀給了柳嫂,自己就站到一旁吸起了煙。

  柳嫂今天穿了一件白色T恤,寶藍色牛仔褲,豐滿、玲瓏的身軀暴露無遺。隨着柳嫂彎下身子,她那圓鼓鼓、白花花的奶子就在寬鬆的T恤衣領里若隱若現。

  李村長早就對柳嫂垂涎三尺,只因柳嫂籬笆扎得緊,讓他無機可乘。現在......他看了看除了他們外空無一人的後山,覺得是天賜良機。他有點按捺不住,起了邪念。他走到柳嫂身旁,叫了一聲:“柳妹子!”

  “哎 !”柳嫂答應了一聲,站了起來。看到李村長正色迷迷的盯着自己,臉上掛着邪笑。柳嫂感到有點不對勁,說了聲:“村長,你......”

  沒等柳嫂說完,李村長一把抱住了她,嘴巴很快壓上了柳嫂的嘴。柳嫂一邊掙扎,一邊說:“村長,不要......別,村長......”

  這村長經驗豐富,對會女人自然有一套嫻熟的手段,算是一位老獵手了。他的手輕重適宜地在柳嫂身上遊走,嘴也很老到地在柳嫂身上各部位啃着。柳嫂開始又叫又反抗,到後來慢慢的不怎麼掙扎了,再後來掙扎變得軟弱無力,變成象徵性的了。

  李村長看火候已到,抱起柳嫂,往麥子稠密的地方走去。

  麥叢里傳來柳嫂低低的叫聲:“村長,別......村長,我求你,你不能欺負我一個寡婦......別......”麥苗輕輕地晃動起來。

  一會,麥苗劇烈地擺動起來,柳嫂的叫聲也越來越大......

  四

  柳嫂做了一個決定,她決定要嫁人了。不管是她嫁過去,還是別人入贅她家,都行;不管對方的年齡、相貌、家庭條件,都不是問題。她只一個要求,就是得帶着婆婆和兒子一起“嫁”。

  這個看似荒唐的嫁法,沒想到真有一個人能接受,誰?石矮子!

  石矮子聽到這個消息時,又高興又急。高興的是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 急的是,他現在不能見柳嫂。為啥?因為他現在在拘留所里,怕別人捷足先登。

  幾天前,他和李村長打了一架,打斷了李村長一根肋骨,被派出所抓了起來,要拘留十五天。

  正當石矮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柳嫂來看他了。

  柳嫂本來不想來看石矮子,怕別人背後議論;可一來因為石矮子平時常幫助她,二來石矮子這次打架完全是因為她;柳嫂雖是女流之輩,卻也懂得做人不能忘恩負義,要知恩圖報;所以雖然覺得不好,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她看家裡還有七個雞蛋,就留下一個給婆婆明天吃,把剩下的都煮熟帶了來。

  到拘留所時,辦公室兩個警官問她:“你來探視誰?”

  她說:“昨天打架的張石橋。”

  “你是他什麼親戚?”

  “親戚......”柳嫂一時答不上來。

  見兩個警察狐疑地看着她,心裡發慌,脫口而出:“我是他老婆。”說完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老婆......”兩個警察怪怪地對望了一眼。

  柳嫂逃也似地走出了拘留所的辦公室。走了好遠,後面還傳來兩個警察的笑聲和隱隱約約的話語:“哈哈......現代版的...潘金蓮...武大郎......”

  柳嫂聽了渾身不自在,好像風吹起了頭髮,一個大疤痕露出來被人看到了似的。

  石矮子卻不一樣,見柳嫂主動來看他,心情好得不得了,忘了自己在拘留所。他一個勁地說:“姐,沒想到你會來看我,姐,你真好......”

  柳嫂把雞蛋拿了出來,對石矮子說:“這幾個雞蛋是煮熟了的,你閑着時當零食吃。”

  石矮子有點受寵若驚:“哎呀!姐,你怎麼煮雞蛋來了啊。你自己平時捨不得吃,恨不得把一個雞蛋變成兩個來用。多可惜,多可惜......”

  柳嫂說:“別那麼多廢話,你平時還少幫了我嗎?這次若不是你......”

  想起幾天前的事,柳嫂心裡還打顫。那天李村長把她抱進了麥叢里,推倒了一片麥子,把她丟在上面,剝光了她的衣服。就在這時,石矮子不知從哪裡忽然冒了出來,和李村長打成了一團。開始矮小的石矮子不是對手,被李村長打倒在地。柳嫂沒穿衣服,幫不了忙,又氣又怕,嚇得大喊大叫。後來不知石矮子哪來的神力,以弱勝強,反敗為勝,打斷了李村長的一根肋骨。

  這本來是一宗強姦未遂的案子,可硬被李村長這惡棍說成了是因為爭風吃醋打架,讓石矮子進了拘留所。

  “這個穿衣服的畜生,當時真想殺了他......”石矮子怒氣未消,咬牙切齒地說。

  “算了吧,別想那件事了,沒辦法,只怪我命不好。”

  “姐,你不是說......說......要嫁人了嗎?”

  柳嫂低下頭,不說話。

  “姐,嫁個男人好,遇事有個商量,也有個依靠。”

  柳嫂還是不說話。

  “姐,你倒是說話啊,你看我們認識了這麼多年,你看我......”

  此時, 柳嫂心亂如麻。石矮子的心思她是知道的。他希望石矮子接著說下去,又害怕石矮子再往下說。她開出的條件,還真沒幾個人能接受;自己又不是個黃花閨女,說白了,誰要是娶了她,等於娶了三個累贅回家。只有這個石矮子,能無條件接受。可說實話,石矮子的身體條件、性格素養,又真的讓人難以接受——這些尚且不是問題。最主要的是石矮子家裡和她家裡一比,是半斤八兩,都一貧如洗——倒不是柳嫂嫌棄石矮子家裡窮——她是怕自己帶着三張嘴巴嫁過去,會讓石矮子雪上加霜,更加困難,更加辛苦,會害了他。

  柳嫂想了想,抬起頭,說:“矮子,我也知道你的好,可是,我.....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什麼?”聽到這幾句話,石矮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癱到在地,像被人抽了脊梁骨。

  五

  過了夏至,天氣就一天比一天熱。陽光充足,雨水充足,田裡的禾苗綠油油的,長勢喜人,一天一個樣;山上的樹木,鬱鬱蔥蔥,顏色已轉為深綠;那些初夏時還稀稀疏疏的野草,此時也生機蓬勃——鄉下人如今都懶惰了,不要它做柴禾,不要它做肥料,所以它們才能恣意地漫延。可憐的是那幾朵不知名的小花,孤零零的淹沒在亂草叢中,總想有一個出頭之日。

  柳嫂的幾間老式紅磚房就掩映在萬綠叢中。屋后是叢叢翠竹,兩旁有桃李,有枇杷;前面一溜籬笆,裡面種了辣椒,茄子,豆角,青翠欲滴,惹人喜愛;三二隻麻鴨,混在雞群里,圍着籬笆探頭探腦,可惜沒有空隙進去,只好沿着土坎,悠閑地啄着草葉和蟲子。

  柳嫂病了,病得很重,腹部疼痛,全身乏力,躺在床上休息。

  石矮子在幫着柳嫂燒火做飯。家裡已經沒有煤球了。

  他是專門送四床新棉被過來的。本來,這些棉被是為結婚準備的,現在用不着了,他就拿來送給柳嫂做嫁妝。

  一月前,柳嫂和本地一個六十歲的“土豪”談妥了婚事,好日子定在這個月的初八,就是後天。

  再過二天,就不能這樣隨便來找柳嫂聊天了,柳嫂也不需要他幫忙了。石矮子很傷感。

  石矮子一邊忙活,一邊小聲地埋怨:“姐,你的確是個大好人。你只想着你婆婆,想着你兒子,你就從來沒想過自己;你就沒想過萬一你自己病了,誰來照顧你?”

  這些,柳嫂的確沒有想過。她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需要照顧時得靠誰,像現在病了躺在床上的時候。望着忙碌的石矮子,柳嫂有點感動,有點內疚。

  柳嫂是貴州人。年青時,柳嫂曾有過一段很美好的戀情。她和當地一個大老闆的兒子相戀相愛,兩人情投意合,難捨難分。可大老闆嫌柳嫂家貧,不是門當戶對,棒打鴛鴦,不準兒子和柳嫂來往。柳嫂一氣之下去了廣東打工,失意落寞中結識了一個小夥子——就是她已死去了的丈夫蘇華,隨着他回到湖南,做了他的老婆。柳嫂人長得漂亮,又賢惠,夫妻恩愛,家庭和睦,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可天有不測風雲,兒子八歲時,丈夫就因病去世了。從此,柳嫂一個人支撐起了這個家。一個外來女子,獨自照顧一個病癱在床的老太婆,和一個才八歲的幼兒,其艱辛可想而知。柳嫂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命苦。這種日子一過就是八年。這期間,多虧石矮子多方面幫助,雖然有限,卻是雪中送炭。最難能可貴的是不管柳嫂如何冷落他,罵他,他都不離不棄。柳嫂也有過和他結婚的衝動,但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她始終頑固地覺得自己不能拖累他。

  柳嫂內心翻江倒海,有點煩躁不安。

  石矮子還在喋喋不休:“姐, 那個老“土豪”會照顧你嗎?他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還指望你去照顧他。你嫁過去,一樣要照顧你婆婆,還得照顧“土豪”一家子,你就是去做一個免費的保姆......”

  “你給我閉嘴,以為就你懂事,就你聰明啊?”柳嫂有些惱怒。其實她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處境。那個老“土豪”不是個好東西,是靠不住的。那天才第一次面就要求柳嫂去他家陪他睡覺,柳嫂不從,他又要求留在柳嫂家過夜,柳嫂說“沒有過門之前,你就別想指望”,那“土豪”才滿臉不高興地走了。

  被柳嫂一罵,石矮子果真閉了嘴,苦着臉往灶里添柴。

  柳嫂有些過意不去,放柔了語氣說:“矮子,其實這些年我多虧了你幫忙,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以後,你找個女的過日子吧,你不要有什麼要求,能過日子就行。”

  石矮子聽了眼圈就紅了:“姐,這一次你嫁了,我也不再指望能討到老婆。以後如果有需要,你就捎個信來,不管颳風下雨,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隨叫隨到......”

  柳嫂着實感動了,石矮子是個實在人,不會花言巧語,她說:“矮子,你把棉被拿回去,我不需要,你掙個錢不容易,留着以後討老婆。”

  “不!姐,我這一輩子也沒打算討老婆了,你蓋着我的被子,就像......就像......別人怎麼說來着,就像我抱着你睡一樣。”石矮子說完,臉就紅了。

  “瞧你這張嘴,說到哪去了!”柳嫂的臉也紅了。

  “姐......”石矮子望着床上的柳嫂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你就說,不然過二天你就沒機會說了。”

  “我想......想摸摸你的手,這麼多年,我連你的手都沒摸過。”

  柳嫂睜着一雙眼望着石矮子,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石矮子走到床邊,握住了柳嫂的一隻手,慢慢地摩挲着。柳嫂的手很軟,也很溫暖。石矮子摸着摸着,就有了進一步的想法。他不說話,只拿眼睛望柳嫂,他感到自己的眼睛火辣辣的。柳嫂能讀懂他的眼神,不敢看他,把頭扭到一邊,閉上了眼睛。

  屋子裡很靜,裡屋也一樣靜。這次老太婆沒有咳嗽,也沒有喊“哎喲”。

  石矮子感到柳嫂的手越來越燙,沒有蓋被子的胸脯劇烈地起伏着。石矮子大吃一驚:“姐,你發燒了!怎麼病得這樣么厲害?你別拖着了,明天快去醫院看看。”說完用手去摸柳嫂的額頭。

  柳嫂強忍着疼痛,推開石矮子的手,忽然火冒三丈,罵道:“滾,混蛋,你給我滾!”

  “我知道去醫院,我明天就去,用不着你來管!”

  石矮子不明就裡,想必是自己做錯了事,討柳嫂厭惡了。他退到屋子中央,怔怔地望着柳嫂;柳嫂一翻身,把面孔對着牆壁,不再理他。石矮子心裡一酸,也顧不得幫柳嫂做家務了,灰溜溜地奪門而逃。

  聽着石矮子的腳步聲遠去了,柳嫂轉過身來,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兩滴熱淚從腮旁滑落。

  六

  柳嫂的屋後有一條小徑通向後山,山上有一間廢棄的破房子,是早些年村民用來守山的臨時住處;現在這房子變成了人們大小便的場所和老鼠的棲身之地。下午的陽光透過破窗破門破洞照進房子里,裡面散發出一陣陣令人作嘔的霉味、腐臭味。

  柳嫂就蹲在破房子的一角,面容憔悴,輕輕地抽泣着。

  老“土豪”就 站在柳嫂旁邊,一臉怒容,指着柳嫂罵:“你這個臭婆娘,說好了明天過門,你今天說不嫁了,說反悔就反悔。我請柬也發了,客人也請了,酒席也定了,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你讓我臉往哪裡擱?”

  “大......爺......不,大哥,請你原諒,我對不起你,但我不能和你結婚......”柳嫂苦苦地哀求着。

  “原諒你,你說得倒輕巧,我花了這麼多的財力精力,你說怎麼辦?”

  “我......我沒辦法,只求您原諒......”

  “你說不嫁就不嫁了,拿我當猴耍啊,你總得告訴我一個原因,總得給我一個說法!”

  柳嫂不回答,把頭埋進懷裡,哭得很傷心。

  老“土豪”火了,扯住柳嫂頭髮就往外面拖,嘴裡罵著:“臭婊子,我不管你什麼原因,反正你生是我的人,死也要做我家的鬼,明天一定得跟我拜堂,走,跟我回去!”

  柳嫂被拖倒在地,手被磨出了血,她還是一個勁地求饒:“大哥,你行行好,我真的不能跟你走,真的......”

  老“土豪”怒不可遏,哪裡還聽得進半句,只顧狠勁地拖柳嫂。柳嫂被拖得難受,知道老“土豪”不會放過她,她咬了咬牙,說:“你放開我,我告訴你原因。”

  老“土豪”放了柳嫂,柳嫂站起身,顫抖着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了老“土豪”。

  老“土豪”接過那張紙一看,像看見了鬼,眼睛瞪得有雞蛋大:“什麼?胃癌晚期!”

  老“土豪”把那張紙看了又看,好像不相信:“不會吧,這是假的,你騙我的......”

  這時柳嫂停止了哭泣,用手按着又開始疼痛的腹部,平靜地望着老“老土豪”:“我沒騙你,我上午在醫院檢查的。你說是假的,那好,我們明天照常拜堂。”

  “這......”老“土豪”眼珠一轉,馬上換了一副笑臉:“柳妹子,我相信你。這樣吧,你就在家安心養病。至於我們嘛,又沒拜堂,又沒扯結婚證,我損失點錢也就算了,以後,你也不會找我的是不?”

  “我找你來,就是為了和你說明白,和你斷了關係,你走吧!”

  老“土豪”一聽,忙拍了拍手和衣服,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七

  柳嫂得了絕症,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不到二天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大人小孩都知道了。只有二個人不知道,一個是柳嫂的兒子,一個是柳嫂的婆婆。村裡人個個同情,人人惋惜;大家不約而同地去看柳嫂,安慰柳嫂;麻五爺的老婆麻五娘也來了。

  麻五娘見了柳嫂,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個勁地往下淌。她心裡有愧啊!她當著柳嫂的面打了自己好幾個嘴巴,泣不成聲地連聲道歉:“大妹子,我不是人,我不該罵你,不該欺負你,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柳嫂忍着身體的劇痛,強顏歡笑:“五娘,你別這樣,這件事都過去好久了,我早就忘了,大家鄉里鄉親的,牙齒都有個碰舌頭的時候,你就別放心上了。您這麼大歲數了,千萬保重身體。”

  柳嫂又對那些來看她的村民說:“我謝謝大家來看我,你們聲音小一點,別讓我裡屋的婆婆知道了......以後我的兒子和婆婆就全靠各位鄉親了,我......我泉下有知,也會感激不盡......”

  村民們的眼睛都濕潤了,一個個說:“柳嫂,你就安心把病養好,你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活人不會被尿憋死,你兒子和婆婆大夥都會幫着的......”

  鄉下人就這樣,愛憎分明,簡簡單單,一根腸子通屁眼。平時他們為一點小事,也許會吵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可在危難關頭,總是會盡釋前嫌,方顯真情。

  八

  柳嫂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不能吃東西。她躺在床上,虛弱得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全身痛得像散了架,還發著高燒,人已瘦得皮包骨頭,因為是夏天,裸露在外面的手和腳被蚊子叮了無數的小包。

  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斜斜地照在東邊的牆上,像一束探視的眼光。應該是下午了。

  柳嫂又昏睡了過去。朦朧中,她來到了一個小山村。這是一個美麗的山村,山清水秀,綠樹成蔭;她換上了平時捨不得穿的粉紅色連衣裙,把頭髮梳了又梳,還在身上灑了點不輕易用的香水,在鏡子前來來回回照了好幾次。她來到村外小橋邊的柳樹下,一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在等着她;他們依偎着坐在樹下的石頭上,看小魚在清清的河水裡自由自在地游;聽岸上的小花說著悄悄話;聞着田野里玉米和稻子的清香;夏陽正高,好風如水。他們依偎着,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小夥子說:“柳,嫁給我吧!”

  柳嫂說:“你爸爸不嫌我家裡貧窮了嗎?不反對了嗎?”

  “這是我的事,我不會聽他們的......”

  “嗯!”柳嫂高興極了,沉浸在無限的幸福中。後來他們結了婚,快快樂樂地生活着。不久,他們有了孩子,他們的日子更甜蜜了。兒子長大后,又給他們添了孫子。他們漸漸老了,就專門在家帶孫子。可這個孫子老是長不大,矮矮的,肩上扛着個大腦袋。雖說孫子長得丑,可是自家的孩子,柳嫂並不嫌棄他。柳嫂沒事成天帶着孫子,孫子也像個跟屁蟲粘着她,沒想到這矮孫子還很調皮,一泡尿撒到了她身上......

  柳嫂醒了,原來是個夢,自己在夢中尿床了。

  醒來后, 她感到疼痛難當,嗓子幹得冒煙,嘴裡喃喃地喊着:“水,給我水......矮子,給我水......”

  屋子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石矮子哪去了呢?

  原來石矮子知道柳嫂得了絕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打聽治病的方法。後來聽一個跑江湖的醫生說,距此地五十里的深山裡住着一位神醫,你找到他,要他給你一些葯,或許會有希望。石矮子一聽大喜,問清了神醫的具體住址,從枕頭裡翻出了這些年省下來的三千多元錢,踏着夕陽就出發了。半夜時分,終於找到了那跑江湖醫生說的神醫。當時石矮子覺得老神醫長得有點像那江湖醫生,他是個實心人,就沒有多想;聽那老神醫一吹,就用隨身帶着的三千多元錢換了十幾包草藥,連夜往回趕。快到家時,由於又累又犯困加之是晚上,橫過一條馬路時,迷迷糊沒看清,被一輛疾馳而來的大貨車着着實實地撞上了......

  這一切,柳嫂是不會知道的。她以為石矮子沒聽見,依然斷斷續續地喊着:“給我點水......我渴......矮子......。

  屋子裡漸漸黯淡下來,窗口透進來的那一束孤獨的陽光正在慢慢地消失。

  手機鈴聲響了,柳嫂顫抖着手拿起手機,是兒子打來的。柳嫂虛弱地對着話筒說:“崽啊,娘身體很好,你不要惦記......以後,你要學會照顧自己,還要照顧好奶奶,要學會堅強,娘過幾天給你把生活費送來......”

  電話那邊,兒子懂事地應着,他告訴柳嫂,這次考試又考了全校第一,他會努力讀書,以後不會再讓柳嫂吃苦,會讓她過上好日子......柳嫂聽着,眼淚像泉水一樣從深深的眼窩裡流了出來。握在手裡的手機無聲地滑落在被子上......

  裡屋,又傳來老太婆的罵聲:“你這個忤逆子,還不送飯來給我吃,想餓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