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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燕的心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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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俊千方百計,千辛萬苦,總算找了一個麥燕村上的人。

  這人是馬家圪嶗村一位老教師,姓馬,叫馬鴻羽,正在教體局辦退休手續。

  周俊在門房等。

  也許是自己就要離開崗位了,馬老師坐在人事股的沙發上,喝着熱茶,話也多了起來。

  我從十六歲開始教書,教了四十四年,一直在馬家圪嶗村的幾所小學轉磨磨。

  那裡的山山窪窪,我閉着眼睛走不錯。那裡的老老少少,凡是多少念過書的,無一沒挨過我的教鞭,受過我的啟蒙。

  很多家庭我教了爺爺教兒子,教了兒子教孫子。

  有人抬杠:“馬老師,這麼說,孔子是中華民族的教育鼻祖,你是馬家圪嶗的教育鼻祖了?”

  馬老師把鼻子一摸說:啥叫鼻祖,難聽死了,我就知道我是那裡最早教書的。從窯洞教到草房,從草房教到磚房,聽說將來還要蓋樓房,我是沒命上去了……問題是孔子的弟子繁繁衍衍啥人都出過了,可我傷心球着連一個像樣的大學生都沒有過。

  有人問:“哪你就沒找找原因?”

  找過了,思來想去,就兩個字:瓜窮!

  眾人笑:“咦,天下有個貧窮,哪裡有個瓜窮?”

  有!咋沒有!就在馬家圪嶗!

  那裡的人是越窮越不念書,越不念書越窮,最後窮瓜了,連褲襠爛了都不知道補,這不是瓜窮是啥窮?

  我動員娃娃念書時說,念書吧,不念書還窮呢!

  你猜家長咋說?家長說得很乾脆:“不念書,還能把人窮球死!”

  咳,你說說,窮得連命都不要了,這咋能不叫瓜窮嘛!

  眾人說:“有根就據,叫!叫!叫!”

  啥叫窮山惡水?不通道路,不通信息,住草棚,鑽山洞,吃不飽肚子,兩口子和穿一條褲,雞溝子里扒光陰,叫窮山惡水?

  不,哪才不是,真正的窮山惡水是人們的腦瓜子裡面窮得跟狗添了一樣,娃娃還一個勁兒地養!娃娃再養娃娃,娃娃再養娃娃,越養越多,越多越養……還把那河灘的癩呱子說球了個惜罕!

  記得七八十年代,天氣不好了,我有時候接送學生娃,到莊子上,看見有兩多。

  有人問:“哪兩多?”

  你等我喝口水了再說吧……給你實話說吧,一個是狗多,我這個人一輩子怕狗。一個就是大肚子婦人多。

  眾人大笑……

  共產黨好!這幾年,讓娃娃受教育的事情越來越看得重抓得緊,都立法了。

  以前,你要是溝子閑着光養娃,公家就拆你的房。現在你要是溝子夾緊不叫念書,照樣拆球你的房!

  最後他無比感慨地說:我活了一輩子,經歷了三個“勒緊”

  眾人問:哪三勒緊?

  馬老師把茶杯子一放,站起來說:五六十年代勒緊褲帶幹革命,七八十年代勒緊褲帶養娃娃,九十年代到今天勒緊褲帶辦教育……

  說完,搖搖手,哈哈笑着走了。

  眾人都信服地點頭,起身說:馬老師,有時間了來諞(說)啊!

  “咦,回去和孫子諞去呢!”

  馬老師臨出大門時,門房指給周俊說:“那就是馬家圪嶗的馬老師。”

  周俊趕忙出去問好。

  馬老師不認識:“你是……”

  “哦,您不人識我,我可把您這位老教師的故事聽多了。”周俊真會討好人。

  “哈哈……我老馬生來就是講故事的,哪裡還能被故事講。你啥事兒?”

  “捎個信,帶點東西。”

  “啥人?啥東西?”

  “人具體在哪個莊子上我不知道,反正在馬家圪嶗村。她叫李麥燕,是馬家媳婦兒,準備今年考特崗。明天是最後的報名期限了,她人還不見。我請您給帶個話,明天無論如何,拿齊證件趕緊來填表。東西是幾套模擬題,麻煩您帶給她。”

  “哦,是這事兒,沒麻達。問題是馬家媳婦太多……她男人叫啥?”

  周俊想了想,說:“好像叫依斯哈。”

  馬老師說:“他慫,我知道,打小就是個懵慫。話和東西我一定帶到。”

  看着走了的馬老師,周俊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了。

  周俊和麥燕在師專是同班同學。同學四年裡,他們從相識到相知到相愛。他們足膝相談無數話,相伴而行不少路,可到畢業,那最想說的話還是沒出口,那最想走的路還是沒能走到頭。

  前程,是生命樹上的花朵,在命運的風雨中飄搖。這朵花兒到底能不能結果,結個啥果,他們都不知道。

  那個時候,很多的戀人緊緊地抱着賭咒: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冬雷震震,夏雨雪,山無陵,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決!”

  有賭咒還嫌不扒穩的,就把這千古之咒金燙在合影照片上!

  屁!走出學校大門,走進大千世界,要麼“士貳其行”要麼“女三其德”。

  賭咒,還不如喝涼水!

  在愛情的千古歲月中,那說話不算話的涼水不知喝着脹死了多少痴男傻女!

  周俊是個謹慎的人。他是愛麥燕的,他之所以沒有賭咒,那是因為他真的顧慮畢業后自己到底能否有個相對穩定的工作。

  他認為,自己有了好落腳,麥燕才有好歸宿。

  他曾經失笑同學的一篇日記。那日記里寫了和戀人的對話:

  “……月色如水,柳枝飄浮。

  她問:親愛的,你拿什麼愛我?

  我說:親愛的,我拿嘴愛你!

  於是,我們緊緊相擁,吻在一起……竟不知天啥時亮了……”

  周俊暗自失笑:竟有如此之愛!

  畢業后,他沒有輕易放棄學業。他一邊支教一邊複習,不知多少個早晨,他是揉着發紅的眼睛上晨操的……

  他考上了公務員,成了在編的教師。他多麼希望見到麥燕,把自己的成功作為愛的“上邪”“賭”給她,並鼓勵她也努力奮鬥。

  然而,她卻出嫁了,嫁得無聲無息……

  那次,在鎮上相見,他真想問她為什麼!

  他沒有。他覺得,既然人家已經為依斯哈盤起了長發,我只有把失望埋在心裡,把眼淚埋在心裡,強作笑臉,恭喜祝福。

  周俊也是山裡人,他也曾站在山頭,望着遠方,扯開了喉嚨喊……他對山太了解了!

  麥燕想考特崗,懸啊……一個女人,一個結了婚的女人,一個結了婚又在山裡轉磨磨的女人……

  不過,周俊還是堅決地支持麥燕考,並為此做着力所能及的幫助……

  臨近傍晚,馬老師下了班車。回家還得步行四里地,也正好從依斯哈家門前經過。

  馬老師在門口看見依斯哈光着背子,撅着屁股,麥燕提着湯瓶給淋水,已經明白他倆誰是誰。

  “有狗嗎?”他站在大門外問。

  “沒有!”依斯哈聽來這是馬老師的聲音。他猛地一抬頭,水揚了麥燕一身。

  “請進請進!”正準備上寺的老奎聽聲也從屋裡出來。

  馬老師說:“不了,還要趕路。我這裡有人托帶給麥燕的東西和幾句話。”

  老奎哪裡肯依。他熱情地拽着馬老師的胳膊往大房拉。“趕啥路,這都到門口了,進去喝杯茶。”

  老馬被熱情所困,由不得自己,也只好進屋。

  老奎老伴趕緊給沏蓋碗茶。

  麥燕進屋立在牆邊,眼瞅着他手裡的包。

  馬老師察覺了,笑着說:“看我光顧着喝熱茶,把事情給涼下了。”說著從包里拿出一捲紙,向著老奎指着麥燕問:“是依斯哈家的?”

  老奎點點頭。

  “我在教體局,有年輕人要我一定帶話說報考特崗明天是填表的最後期限,要你無論如何拿足證件明天去。還有,這是他帶給你的東西。”馬老師說著,把一捲紙遞給麥燕。

  依斯哈忙着去接,還是遲了分毫。

  老奎不理解特崗,想問又沒問。只是言不由衷地多謝托帶。

  馬老師說要趕路,起身走了,一家人送出大門。

  麥燕懷裡抱着那捲紙,無須問那年輕人是誰。

  但,依斯哈心裡七上八下,非問不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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