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黑蛋看見花花挎着籃子,提着鏟子走地里去了。
花花穿白底紅花的汗衫子,衣袖高卷。長辮子上扎紅絲綢,十分耀眼。
他趕忙回家提了把鐵鍬也去地里。至於到地里幹啥他心裡沒底兒。
他們兩家在河灘里的地緊挨着,雖是鹽鹼地,但遇上行過雨,河裡水漲起來,還能澆點水,都種的是玉米。
六月下旬,玉米開始扎霸王根,杆子也半人深了。
花花知道後面跟着誰!
她心跳得,臉燒得,一雙大眼睛瞄着四周。除了這裡飛起,那裡落下的鳥兒,沒有啥人。除了滿河攤的呱叫,沒有啥聲,她的心寬展了些。
花花蹲在地里鏟苦苦菜。多數苦苦菜都起苔了,原先鏟過的又長出了嫩葉子。
苦苦菜,山裡人的命根子!
無論是餓扁肚子的年代,還是吃飽肚子的年代,飯桌上總有它們的身影。
更遠一點說,六十年代,低標準餓死人的時候,苦苦菜救下了不少山裡人的命。
那個時候,煎熬在寒冬里庄稼人,盼春天,盼苦苦菜,那真正的是把眼睛都盼綠(liu)了……
這些,要是讓花花奶奶說起,怕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如今,日子好了點,但山裡人沒忘苦苦菜,苦苦菜也沒忘山裡人。它以它綿長的苦滋味,滋養山裡人恆久的好品質。
花花聽說現在城裡人也吃苦苦菜,她說那還不是裝樣子!
黑蛋提着個鍬不知幹啥。不知幹啥的時候,就亂挖。
花花笑着說:“小心別把玉米根給挖斷了。”
他嘿嘿一笑,站者又不動了。
花花提起籃子,往玉米深的地方鑽,回頭喊他:“別拿個破鍬裝把式,那裡菜多,幫我鏟走。”
黑蛋把鍬一扔,鑽了進去。
誰知花花拔了把草,墊到屁股下面坐下了,黑蛋心裡想坐得離她近點兒,等坐下一看,還遠得差大。
花花心明眼亮,啥都覺來,她罵黑蛋:“看你那個囊慫勁,沒點點救你哥時的氣概。”又說:“跟着我來,有啥話就說。”
黑蛋鼓足了勁說:“就一句話,你不準嫁別人!”
“耶!你是我大,主宰我啊!那你說我嫁誰?”花花用目光逼着問。
“我!”黑蛋的膽子大了起來,也把目光直向她。
“你?憑啥?”
“我會和你過好日子!”
一陣風吹過,玉米葉子亂舞,像拍手,也像起鬨…
花花心裡甜滋滋的。至於好日子是啥樣子,她稀里葫蘆,但黑蛋的這句話就已經暖心了。
黑蛋和花花青梅竹馬,一個莊子里長大。小的時候蹲在面前尿尿,那也司空見慣,現在,站在一起說話,也覺脊背發汗。
無猜的年月過去了,現在都奔二十歲。
年齡是條河,湍湍而流。
年齡是座山,隔心隔肺。
他們都沒念下書。平脊的黃土地,實在孕育不出太多的遠見識,但卻無休止地需要太多的好勞力。
花花念完小學五年級,她媽嚷叫着女兒娃識幾個字,能分個東西南北就中了,要緊的是茶飯針線。隨拽住辨子,一把把她搡到了鍋頭跟前。
黑蛋湊合到初中結束,老奎說如今念下大學的都曬熱頭呢,反正你哥也是個地頭上打鼾的主兒,我也得不上啥計,不如你趁早回來種地。
就這樣,他倆一前一後,把板凳往後一踢,搭拉着書包,抹着眼淚回來了。
回來了,圈在山圍下的“人圈”里,跟着父輩,經受那一年四季的車輪風,日復一日地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
社會的變化,日新月異。信息的發展迅猛異常。即使隨手揀起一張飄落的紙,也能看到山外的世界多麼色彩繽紛,金碧輝煌。
他們是渴望高飛的鳥……
黑蛋忽地站起來說:“花花,等把糧食收了,我要出去!”
“對,出去!我舅舅的女子在城裡打工,人家小車都開上了,我連見都沒見幾回呢!”
“就是,我的同學馬克飛,職業學校畢業,現在城裡修車,都打算着把家安在城裡呢!”
兩個年輕人的心飛了,在陽光中美綸美奐……
等他們覺來,不知啥時候,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花花臉一紅,抽出手說:“趕緊鏟菜,小心我媽喊。”
黑蛋沒鏟子,就幫着拔。
花花問麥燕嫂子咋樣了,黑蛋說好多了,一天抽時間看書呢,有時看半夜,為這和我哥淘氣。我大我媽難為得,背地裡老大的不高興,可面子上不言喘。我估摸着嫂子考工作的心還沒死。考就考唄,人心向上,水心向下。再說嫂子她根本不是務農的料,不是說她懶,真的是背負不住。問題是我哥,你不知道他有多日眼(討厭)……唉,咋說呢,他是我哥,我真的不好說啥,但他太過分了,懶蛋不說,還自私得很,自私不說,還那個得很……
“哪個得很?”花花忽地扭頭盯着問,眼睛里彩光爍爍。
“哎呀,咋說呢!”黑蛋難為得搓手。
“說!”花花用鏟子挑了些土扔過來。
黑蛋狠狠勁說:“就是一晚上都不讓嫂子消停,簡直比叫驢還叫驢!”
“哈哈哈哈……”花花笑着提起籃子,朝黑蛋撒了一把土,長辯子一甩,跑了。
臨出玉米地的時候回頭罵:“呸!不要臉,你真好意思說!”
黑蛋傻傻地僵在地里,不住地摳頭…
(待續)
麥燕的心事(十三) 標籤: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