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很靜。傍晚的時候後山竹林里那群鳥兒還咶噪個沒完呢,這會兒也全都收了翅膀,縮在窩裡不出一絲兒聲音。起風了,竹林便生一片沙沙響,驚動了一隻夜遊的貓,橫空躥上一家屋頂,亮着兩隻閃綠的眼睛,有板有眼地走在屋脊上,發威給自己看,整個山村的夜晚便在它的守護下打盹了。
春蓉躺在床上,又鬧起了失眠。身邊睡着已是十歲的兒子志軍,床那頭今晚還多了女兒菊花。人生真像一條夢的河流呀,閃過日月,映過風雪,一路懵懂前行。夢裡沒有方向,而且還不知是夢。這活着的一切就都交給冥冥之中的命運來掌握了。命運,想到這個詞眼春蓉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因為她發現,即使自己天天祈禱希冀,該發生的仍會發生,無力留住的也一定會留不住。但她還是嘆了一口氣,為自己命運的不濟。
“娘,你還沒睡着呀?”菊花翻了個身,輕聲地問。
春蓉一驚,沒想到女兒也還醒着,就說:“正要睡着呢,你怎麼也還沒睡着?”
“娘,我想跟你說個事兒。”菊花顯得很慎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有事兒就說呀,明天你就要出嫁了,以後想和我說說話還得走上不少路,等上不少時間呢。”
“我是想說,請你搬回去和爹一起過!志軍他爹不在了,你一個人帶着他太辛苦了。爹那邊,你走了之後,他人變了很多,現在脾氣好多了,你倆住到一起,這往後也能互相有個照應,多好!”
“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是絕對不會再回去的!就算那裡是金山銀海,這裡吃穿困難,我也要留在這裡。”春蓉激動地說,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滑進了嘴裡,沉沉地澀。
“娘……”菊花想不到娘這麼固執,還想勸說幾句,春蓉已經叫醒志軍,和他一起放水去了。菊花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她想娘對爹是恨深仇重,一時之間肯定難以說服。等以後自己成家了,再做工作也不遲。
這話頭一經提起,春蓉是真的再也睡不着了。成東生病去世已經兩年了,兩年來,志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為了志軍,也為了成東生前對自己無微不至的愛,她也要堅持到底,把孩子養大成人。至於自己,她早就認命了。她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成東過去的那一瞬間,圍觀的人沒有不落淚的。志軍的手被他爹握着,最後無力地撒開來。成東走時連眼睛都沒有閉呀!他還沒來得及再多愛春蓉幾年,沒來得及親眼看到兒子志軍成人成才,就永遠地離去了。春蓉嘶啞地哭,志軍卻只是無盡地恐懼。成東在世時,志軍是全村孩子羨慕的對象,一年能夠換着花樣穿幾套新衣服,有好玩的玩具,有他爹從外面帶回來的別人見都沒見過的好吃的東西。那日子過得才叫旺呢,隔壁左右有點好吃的也都不忘給他們送上一份,以換得他們的熱臉。志軍被全村的女人愛着男人誇着,屁股收到的吻比其他孩子臉上的還多。
但誰會想到一向精神的成東說病就病,而且一病就難愈,跟着就馬不停蹄地走了呢?從那時起春蓉就認命了。她覺得成東是上天安排給她的,作為她以前受苦遭難的一個補償,現在老天爺又將他收回去了,她命中注定要領受無盡的苦痛和災難。
沒有爹的志軍馬上遭到了全村人的冷落。臉蛋不再胖得可愛,而是很快浮出菜黃,屁股上也飄着春蓉顧及不到的破片。這孩子前些時還整日里傻乎乎地樂呢,爹一去馬上氣悶聲短,遇事臉紅了。見娘整天有做不完的活兒,也知道儘力幫上一點。小小年紀,卻已體會到了人情冷暖,不用督促就懂得認真學習,每年都會捧回幾張大紅獎狀,貼到牆上亮亮地閃光,成了這個灰暗的家裡最奪目的焦點。
李保勝今天穿了一套嶄新的中山服,臉面乾淨而紅光。這個家多少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廚房裡油香四溢,堂屋裡人聲喧嘩。從裡到外共擺了十幾桌,親戚朋友四鄰六舍都發了紅帖,他要讓全村人都知道,自己還是條好漢。
李保勝當年因為沒有抱上兒子而耿耿於懷,一見到春蓉兩眼就迅速充血,肚子腮幫一起鼓,三言兩語之後就要拳腳相向了。春蓉走了之後,他還鼻子里哼冷氣呢,覺得這樣一個賤X走了就走了,眼不見為靜,心不煩為寧,留着她不中用還要惹自己生氣。然而不出半個月,這沒有女人的日子味道就明顯淡了下來,平日里撒手不管的家務事這會兒全都涌了出來堆了起來,幾間屋子再也沒有清爽過。菊花雖說勤快,但畢竟是嫩娃子一個,忙個暈頭轉向也成不了她娘的氣候。這個時候,他才懷念起春蓉來,即使再打再鬧,他也有個完整的家啊。而現在,廚房裡冷火濕煙,堂屋裡形影相弔,整個屋子裡死氣沉沉,讓人壓抑。
人一反思就易老。李保勝自有了悔意后,心是明顯感覺撲通扯痛了一下,跟着就脊樑打彎,少言寡語了。心裡原來那股澎湃洶湧的怒濤也終於平息,歸於一片死寂。他知道村裡人現在肯定都是捂着嘴巴用屁眼笑他,但他卻不在乎了,一個人坐在堂屋裡抽煙喝酒,日子過得沒輕沒重,毫無章法。
這就苦了菊花,不僅不能跟着其他夥伴一起上學,還要里裡外外忙死忙活。她先是同情娘,後來又可憐爹。在春蓉生了志軍后,她背着爹一個人高興得連唱了四五首歌。只是李保勝更抬不起頭來了。心裡覺得如果不是自己逼走了春蓉,那志軍就該輪到自己了,也就不致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他不再有怨恨。志軍,那個聽說又白又胖的兒子,是曾經屬於自己的那個女人和另外一個男人生的,這是上天對他作孽的懲罰,是自己的報應,和難逃的命運。
苦命的孩子早當家。李保勝還沒清醒過來,菊花已經是雙肩滾圓,線條明朗了。直到去年開始有人來提親,他才猛睜了細眯的眼睛,覺悟到自己的女兒已經長大,而且是該出嫁了。沒怎麼精挑細選,他答應了對面鳳凰村的一個小夥子。年青人看起來挺機靈的,手腳也勤快,想來也壞不到哪裡去,而且菊花似乎對他情有獨鍾,在幾個提親的小夥子中與他最為親切。人定了日子也跟着定了,這些年來沒有好好疼愛女兒,出嫁的時候得抓緊最後一次機會,給她壯一回臉,也算是對她的一個小小的補償。
“保勝啊,你這是招駙馬爺嗎,擺這麼大個勢?”王嬸的男人眯眼笑問。
“大叔,我就這麼個女兒,錢不花在她身上還花在誰身上呢?”保勝招前顧后,忙裡躥外地沒有空閑。
“啊,你小子良心長全了!”老漢大聲地笑。
出門拿柴火的王嬸見了,也是感慨萬千。她說:“這人啊,活着是要鬧鬧喜事,瞧這保勝,多少年了,沒這麼精神過!”
正鬧着呢,人群里突然有眼尖的人銳聲高叫:“春蓉回來了!”人們就循聲望向村口,真是見到由高到低的三個人正朝這邊走來。李保勝正幫王嬸扛柴火呢,聽了這話肩頭的東西竟稀里嘩啦地掉到地上,跟着大家望向一邊。可不是嗎!菊花領了春蓉和一個小孩回來了。他趕緊跑進屋子裡,去照鏡子梳頭,梳子沒拿穩掉到地上,撿起來吹都不吹一下就貼向那幾根乾枯的頭髮。末了又從抽屜里抓出一封三千響的鞭炮,這才顛着碎步折回門口。
“真是春蓉,還帶了個男孩子!”
“是她兒子吧,長得和她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保勝這回是去一進二,有得賺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菊花已領了娘走到保勝面前,笑着說:“我和娘,還有志軍,回來啦!”那“回來”二字念得格外地重,出了嘴唇就噼里啪啦地響。
“回來就好,”保勝趕緊點燃鞭炮,說,“回來就好!”大家將他們圍在了中央,有人說:“保勝,怪不得你今天笑得那麼賊,原來你還藏着這麼一手!”大家都跟着笑,迅即又都安靜下來,想聽聽這麼多年一走不回頭的春蓉回來后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麼。但春蓉什麼都沒說,牽了志軍就從人群中擠了出去,熟人熟事地鑽進廚房,像多年前一樣,拿刀將菜切得悅耳地響。
春蓉的到來給了大家一個興奮的話題。李保勝更是腳步飄然,見人就撒煙,來了個小孩他也親自倒茶。
“保勝,今年該不是你的轉運年吧,喜事這麼多?”旁邊有人看在眼裡,就忍不住說笑。
保勝卻不答話,心裡深處一直埋藏着的一個願望這時倒真的蠢蠢欲動了。要說原來他年輕氣盛,急着想抱個兒子的話,經過這麼多年的反思后,他現在只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過幾年平靜的日子了。菊花曾在他面前提起過要把娘接回來住的話,他一直沉默,態度曖昧。這回菊花搬動了春蓉,事情有點希望也不是不可能。他在心底盤算開了,要在下午的酒席上,當著大家的面,鄭重表態,懇請春蓉的歸來,鬧他個雙喜臨門。
但是直到太陽憋紅了臉,離對面山頭只有一竹篙高的時候,邱國安,也就是他的那個乘龍快媳還沒有露面。菊花首先沉不住氣了,紅着臉問爹:“他怎麼還沒來啊!”李保勝的眼睛又充血了,也是急得跳腳,口裡就忍不住罵將開來:“媽的,等會兒看我怎麼整治這個兔崽子!”
日頭終於下山了,留下一片意猶未盡的彩霞,像是一聲無奈的嘆息,瀰漫在天際,也繚繞在眾人的心頭。王嬸的男人掂量了一下形勢,起身走過來,拍拍保勝的肩膀,說:“既然這樣,你生氣也沒用,下去以後搞搞清楚,也許人家真有走不開的事兒呢。我們這幫人不會怪個什麼的,就先走了。”李保勝還是氣怒難消,說:“他有什麼事比取媳婦還重要!?”“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又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說。人群就漸漸地散了,空留下一大片沒有派上用場的酒桌,麻木不仁地站在晚風裡。一隻只乘酒的海碗像極了一張張裂開的嘴,李保勝抓起一隻狠命甩出去,一聲清脆的碎響立即傳來。“媽的!”李保勝腮幫一鼓一鼓地,卻找不到人來發泄。房間里終於傳出了菊花壓抑的哭聲,像蒼蠅一樣粘在李保勝的心頭,讓他更加煩躁。
“算了,都來吃飯吧!”春蓉突然出現在中間,平靜地說。
李保勝和菊花同時抬起頭來望向春蓉,她已經不聲不響地進了廚房。
一場婚事鬧得不歡而散,春蓉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來這裡,只是為了菊花,對於李保勝,她要做的只是將他忘個一乾二淨。但她並沒有直接回高崗村,而是先去了一趟陳桂英的家。
兩人再次見面,對於世事的無常都忍不住唏噓感嘆。春蓉前一次來這裡好比逃難,是桂英讓她渡過了獨木橋。如今日子轉眼又過了上十年,心隨境遷,除了感嘆,真的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好說了。陳桂英翻箱倒櫃,要去給春蓉娘兒倆做一頓好吃的,春蓉卻說:“桂英,你別忙了。我這次來,一是看看你,二來還有件事想跟你聊聊。”陳桂英說:“什麼事你直說吧,我們之間還顧忌個什麼。”春蓉說:“我女兒菊花的事你也聽說了吧,那個邱國安就是你們村的,你給我說說,他這人咋樣?”陳桂英一聽春蓉是為這事而來,心裡不再像剛才那樣沉重了,說:“這孩子不錯嘛!腦子靈活,手腳勤快,平時做副業做得挺好的,估計也攢了不少錢。菊花能配上他,準會過上好日子。”春蓉說:“可昨天他結婚的日子到了,他卻連個人影子都沒見着!”陳桂英和事佬一樣地笑着說:“人家肯定是有急事兒走不開,不然怎麼會這樣呢?說到這裡我想起來了,他好像是出了遠門,很久沒回來了。”春蓉覺得奇怪,又說:“不行,我這做娘的得把這事弄弄清楚,你現在就陪我到他家去一趟吧。”陳桂英有點猶豫,但還是帶着春蓉娘兒倆去了邱家。
路上遇見了一堆人,圍在那裡像是在議論什麼事兒。春蓉和桂英也湊上前去,見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外鄉人在給人看相。這會兒他正拉着一位大娘的手說:“這位大娘,你膝下有一對千金,一位嫁在南方,一位就在本土,是嗎?”大娘抖着手說:“你看得真准呀!我的確有兩個女兒,大的前年嫁給了在廣東打工時認識的男人,小的去年嫁給了前面不遠的另一個村子的一位小夥子呀!”圍觀的人就躁動起來,說這世上還真有這麼神的人,看個手相就能道出他的背景。那外鄉人就神氣了,提高嗓門說:“還有哪位想看手相的?我沒什麼能耐,就只能看看手相,靠這個混口飯吃。看的人命好,您就隨便給兩個小錢兒,像我一樣命苦的,就算了。”
春蓉覺得不可信,拉着桂英要走,卻反被桂英啦住了。只聽桂英叫道:“唉,這位先生,你給我這位妹子看看吧。”春蓉說:“桂英,你幹什麼呀,這你也相信?要看你自己看,我沒這閑功夫。”那外鄉人卻應聲走了過來,見狀就說:“這位嫂子,命是上天註定的,我也不能替誰改變什麼,但人若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這活着心裡也踏實呢!”春蓉欲罷不能,又聽這外鄉人說得不無道理,就勉強答應,伸出自己的左手給他看。外鄉人說:“男左女右,請您伸出右手來。”春蓉聽罷又依言伸出右手。圍觀的人都安靜了下來,要聽這看相先生這回說得是否準確。只見他稍稍瞥了春蓉右手一眼,旋即又睜大雙眼湊到春蓉右手跟前,驚奇地說:“你這手相不簡單啊!”春蓉就問:“怎麼個不簡單法?”那人說:“我可以肯定你有過兩次婚姻。”春蓉紅了臉,說:“你撿重點說好不好?”說完心裡卻信服了,真想聽聽自己到底註定了怎樣一個命。志軍卻突然擠到前面,說:“娘,你別信他的。我們老師說,像這樣的人搞的就是迷信。”那外鄉人注意到志軍,聽了這話也不惱,反倒抓起他的左手細看了起來。稍頃,他便嘆息着說:“這孩子受苦了。”春蓉此時是完全相信了這位外鄉人的話,急着說:“你給好好看看吧!”那人就說:“這孩子手相較硬,生下時即雙箭落地,不克父就克母呀!”說完又抬頭問春蓉:“是這樣嗎?”春蓉心裡撲通撲通地跳,說:“是的。他爹去世兩年多了。”那人又說:“但這孩子今後肯定有出息。該是往南方發展。因為他命里濕氣太重,五行多水,南方氣候溫暖,在那裡才有他發展的地盤。”春蓉聽他越說越玄乎,但心卻平靜了。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這幾十年來撲騰掙扎,一切都早已註定。既然如此,很多祈求都是多餘,很多焦慮也沒必要。冥冥之中都有安排,靜下心來過日子就是了。
一行三人來到邱家,卻找不見人。大門沒鎖,屋裡安安靜靜。陳桂英說:“大概是出門辦事了,我們等等看吧。”兩人就在堂屋裡坐了下來,志軍閑不住,到門口看其他孩子做遊戲去了。
趁這空隙,春蓉打量起邱家來。桂英說得不錯,邱國安搞副業大概是賺了不少錢。邱家的屋子裡寬大明亮,牆上裝的是電棒,而不是和其他人家一樣,為節約吊只小燈泡。進門的柴樓板下,也掛滿了臘魚臘肉,顯着這一家子的殷實。屋子裡的傢具都上過黃色的油漆,亮堂堂地給人一種喜氣,想來該是邱家為兒子結婚做的。春蓉看了之後,覺得女兒菊花要是能夠嫁到這一家來,真是有好日子過了。兩人足足等了個把鐘頭,正準備起身離去,卻聽見門外有哭聲傳來,緊跟着就見一位和她們年紀不相上下的女人手裡提着一隻菜籃跨進門來。
“哎呀,玉鳳姐,你這是怎麼了?”陳桂英一面給了春蓉一個眼色,一面就趕緊迎了上去。
玉鳳抬頭見了桂英二人,哭聲止住了,眼淚還是一個勁地往下流。她放下菜籃,哽咽着說:“桂英,我的命真苦呀!”
陳桂英扶住玉鳳,說:“這是你的親家母春蓉,你倆還沒見過面吧?”
春蓉一看這陣勢,心裡有種不祥的感覺。她也走上前去扶着玉鳳問:“親家母,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的命真苦呀!”玉鳳還是止不住眼淚,“村裡來了個看相的,我從菜園摘菜回來,也讓他看了看,他說我兒子出門不利呀!親家母,國安上個月就出門了,說是要做筆生意,好多賺點錢結婚,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說這怎麼辦呀!”
春蓉一聽這話心又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她安慰玉鳳說:“看相的話,哪能當真呢!”但說完心裡卻慌得更厲害,因為她剛才領教過了,那看相所說的的確很准。
玉鳳仍是淚流不止,春蓉和桂英也不知從何勸起,坐在旁邊長吁短嘆。志軍卻突然從外面沖了進來,銳聲叫道:“娘,那個看相的又來了!”
三人一起循聲望向門外,那看相的竟直入了屋子,見玉鳳仍在哽咽流淚,就說:“這位大姐,其實你也不用太傷心。我既然能看出福禍凶吉,當然也有驅災避難的辦法。”
春蓉說:“你不是說命是上天註定的,誰也沒法改變嗎?”
看相的人微微一笑,說:“那是。但這位大姐的兒子只是出門不利,與他的命運是兩回事。用了我的辦法后,我擔保他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
玉鳳一聽這話立即止住了哭聲,三步兩步跨到外鄉人面前,懇求着說:“先生,求你行行好,幫幫我兒子吧。”
“這個嘛,”外鄉人稍一停頓,又接著說,“這樣做會讓我自己折壽的。不過為了幫你,我就作出一點犧牲吧,但你要出一筆費用。”
玉鳳連忙說:“只要能保證我兒子平安無事,出多少錢我都願意。”
外鄉人又微微一笑,說:“既然這樣,你就先拿出五百塊錢吧。大姐,一般人我是不會幫這個忙的。我是聽村裡人說你兒子昨天結婚了都沒回來,想你肯定急得不行,才破例幫你一次的。”
玉鳳稍微猶豫了一下,但咬咬嘴唇后還是說:“五百就五百,你一定要保證我兒子沒事啊!”
“這個請你絕對放心。”
玉鳳就去裡屋取了五百塊錢來,交到看相的人手裡。那人說:“我這方法不是要你幹什麼,而是我自己回去后開壇設法,讓你兒子躲過這一劫數。”
“這樣啊。”玉鳳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大姐,我就先走了,救人要緊。你就放心吧,不出幾天,你兒子就會平安歸來。”外鄉人說完就出門離去了。
“你一定要保證我兒子沒事!”玉鳳對着他的背影大聲地說。
“玉鳳姐,這人不會是騙子吧,你就這樣相信了他?”陳桂英見那人已走,就又扶着玉鳳說。
“唉,算了,花點錢也心安些,只要我兒子沒事,這錢就花得值!”
桂英和春蓉見她這樣說,也就不再吱聲了。現在事情都已弄明白,春蓉就拉着桂英說:“那我們就回去吧。”
“唉,這是什麼話,親家母頭一次來,怎麼能飯也不吃就走呢。家裡魚肉都是現成的,我這就給你們做飯去。”玉鳳不好意思地說。
“不了,親家母,改天吧。都快一家人了,還這麼客氣幹嗎。我還有事,我們就先走了。你也別老想着那事,當心身體要緊。”
邱國安回來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邊忙些什麼,結婚這麼大的事都不回來。不過他回來的時候西裝革履,頭髮油亮,看樣子又賺了不少錢。他在那個早上精神十足地跨進自己的家門,卻發現家裡的氣氛有些不對頭。屋裡冷冷清清,一點結婚前的味道都沒有。
“娘,我回來了!”他高聲地叫。
應聲出門的人讓他大吃一驚。這是自己的娘嗎?怎麼才一兩個月就老成這個樣子,頭髮也染了霜。
“娘,你怎麼了?家裡發生什麼事了?”邱國安不安地問。
“國安?——國安!我的兒啦,你總算回來了!”玉鳳蹣跚着走近來,抓住兒子的手就失聲哀哭了起來。
“娘,怎麼了,啊?到底出了什麼事?爹呢?”邱國安越來越恐慌,周身發冷。
“兒啦,你到底幹什麼去了,結婚也不回來。菊花多好的姑娘啊……”玉鳳顯得十分疲憊,朝思暮想的人陡地出現在她面前,她一時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爹呢?我不是叫人帶信回來,我要晚點回來嗎?”邱國安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頭,莫名地緊張起來。
“你爹沒事,有事的是你呀,兒啦!哪有什麼人帶信回來?菊花她爹說你掃了他的臉,見了你要打斷你的腿呀。……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菊花已經許配給別人了,昨天成的親……”玉鳳已是傷心過度,說起話來心痛欲裂,眼裡卻再沒有淚可流。
“你說什麼?沒人帶信回來?菊花許配給別人了?昨天成的親?……”邱國安只覺得天旋地轉,一時又急又氣,愣在那裡不知所措。過了好久,他才猛地向牆壁擂了一拳頭,一把扯開領帶,就奔出門去。
“國安,你要到哪裡去……”玉鳳想跟在後面追回兒子,卻邁不開步子,只是扶住門框嘶啞地哭。
邱國安當然是去找二狗子,也就是當初委託他帶信的那個人。他那會兒正做一大筆生意,一天可以賺上四五百,是誰都捨不得走啊。他想先讓二狗子帶信回去,說是晚點才能回,婚期推遲,等回去再和家裡及菊花那邊解釋,大家一定可以諒解的。誰知道二狗子這個狗日的竟然沒有將信帶到呢?如今鬧下這麼大的一件事,他邱國安不僅損失慘重,還落得個罵名!他一路上火冒三丈,準備見了二狗子之後當即恨恨揍他一頓。但是半路上,他又停住了,蹲在馬路邊嗚嗚地哭,最後哭聲變成了凄切的哀嚎,引來一大群圍觀的人在那裡議論紛紛。
“這不是鳳凰村的邱國安嗎?上個月他結婚的時候沒回來,這會兒倒是在這裡出現了,還哭成這樣!”有人指點說。
“嘿,能不哭嗎?到手的媳婦讓別人給奪去了!唉,聽說,他那對象長得很水靈,又能幹,可惜昨天嫁給別人了。”
“聽說還是嫁給一個很邋遢的人,結婚那天衣服都穿不整齊呀。”
邱國安頭腦里一片空白,起身看着圍觀的人,突然大吼一聲:“你媽的都給我滾開!”
人群一下子散了,有人聽不慣這話,說:“這小子脾氣不小,活該!”
邱國安不想再去找二狗子了。也不想帶二狗子去李保勝那裡作證了。一切的一切,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讓錢迷了心竅。他現在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菊花一生幸福!他無法想象菊花是怎樣地望眼欲穿,怎樣不甘地坐進了別人的花轎!她是深深地愛着我的呀!邱國安轉身往回走,起風了,他覺得,自己也在一瞬間憔悴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