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嬸兒哭罷,便問:“她嬸兒,給吳支書含上口含錢了沒有?”
吳仁的老伴兒答非所問地說:“老吳後半夜回來,她睡得沒覺。等她一大早起來,到那屋拿東西才看見他躺着,起先以為他受了苦,睡著了。俺怕他涼了,就叫他,推他也不動。俺聞到一股農藥味,才想到不好的事,再摸他時,身上已涼了。”
“唔唔,”她哭着着斷斷續續地說:“俺就怕他想不開,這幾年,他過得太不舒心、太勞累了。為了集體,得罪了東家,惹了西家。大鍊鋼鐵深翻土地沒日沒夜,大辦食堂,砸鍋賣鐵。上頭責怪下頭罵,就是神仙也熬不過去。”
吳仁老伴的一陣哭訴,張嬸兒也是流淚滿面,也是一陣嘆息。她趕緊張羅後事,叫抗日到合作社賒了幾丈白布,村裡的婆姨趕製了孝衫,她用麻紙認真地鉸了好多錢串子,用黃裱紙折了好多金元寶,細細地掛在兩團大柳枝上,做成了兩棵搖錢樹。搖錢樹上滿是銀的錢串,金的元寶,插在院里隨風飄蕩,她禁不住哭了,如喪考妣地哭,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二毛驢帶領他的民兵把大隊河堰上的一棵大柳樹鋸倒,叫木匠割了口棺材。入殮的時候,吳彪來了。他先跪在靈柩前燒了四柱香,又磕了幾頭。張嬸兒着急地問:“周書記會不會給孫支書定為反黨分子?”
吳彪也是一陣嘆息,兩眼含淚說:“還沒開會研究,我勸勸他吧。要是把吳支書定了反黨分子,孩子們可這麼活呀。”
他吩咐二毛驢說:“不要管別人的閑話,吳支書為大隊操勞一生,就這樣走了。咱們要對得起他,要讓他順順噹噹入土為安。有啥難處和我說。”
吳仁的靈柩停了七天,院里寂靜得沒有一點哭聲,每晚只有兩盞小小的油燈陪伴。倒是村外的地里依然是白天紅旗招展,晚上燈火通明。成千上萬的人馬挖地不止。
吳仁出殯時,棺材放在那架在溝里躺了幾天的破馬車上,馬車現在交給了一條毛驢,已是名不副實。只好叫驢車了。
車還是申口趕着,他面對着灰毛驢,再也吆喝不起勁兒來了。
出殯的隊伍冷冷落落,凄慘而悲涼。張嬸兒在前面打着引魂幡,吳仁的老伴坐在驢車上緊靠着棺材,口中念念有詞地長嚎短哭,跟在車后的二毛驢拉着吳仁的三個娃邊走邊哭。靈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緩緩而行,插在驢車上兩棵搖錢樹,一路上迎着風兒飄飄蕩蕩。不時有白的銀錢黃的元寶脫落灑在地上,金錢鋪地讓吳支書到他想去的地方。
吳仁死了,河灣大隊也選不出新的支部書記,公社決定叫吳彪兼任。有人說這是周書記排擠吳彪。吳彪倒也能就坡下驢,常住在河灣大隊了,但不久他就到行署黨校學習去了。
春天下了幾場喜雨,河灣大隊的麥子長的不賴。夏至剛過,麥子一天比一天見黃。吳彪在縣黨校學習,張二套他們開始組織麥收。
那天,天剛蒙蒙亮,大隊的大喇叭就嗚嗚地響了起來。一陣嗚嗚后,就聽見大隊廣播里叫:“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我大隊在三面紅旗的照耀下,在總路線的指引下,今年的麥子又是一顆高產的衛星。根據縣委的統一安排,今天要開鐮收割,開鐮收割!社員同志們馬上到大隊部集合,婆姨們也不能誤,出不了門的就把娃娃帶上,叫娃拾麥穗。縣上的指示,誰也不能誤,誰也不能誤。”
廣播聲驚醒了睡夢中人。二毛驢一軲轆坐起來,揉了揉眼,推了一把身邊的紫花說:“快起,今兒要開鐮割麥子,別誤了。”
紫花順手拽住二毛驢那蔫溜溜的東西,迷迷瞪瞪說:“你應承俺放二響炮呢。”
二毛驢穿上褲衩,把他的那東西放進去,一本正經地說:“你就叫他歇一歇吧。”
他們說著,名堂醒來尿了一炕。紫花也顧不上二響炮了,趕緊拾掇起來。
二毛驢洗了把臉說:“你抱上娃也出來,今年沒人管,誰拾麥穗歸誰。”
二毛驢到了隊部,張二套已站在大隊部的門口。社員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來了不少,他趕緊集合民兵。
會計拿出幾面紅旗叫喊:“一小隊,二小隊,三小隊把你們的旗子拿上,都插在地頭,公社要在河東地進行比武大賽,評比割麥標兵。”
這時,東方既白,天上不見一絲雲彩,地上沒有一絲風兒。夜裡的涼爽慢慢消退,白天酷熱悄悄襲來。村裡的雞兒開始此起彼伏的啼叫。娃娃們開始了或高或低或長或短的哭喊,婆姨們叫罵,有的罵孩子:“狗日的,割麥子了也不起。”;有的罵丈夫:“哭你媽屄呢,死鬼爛下就不管了。”有的嚇唬人:“快走吧,慢了叫民兵把你捆了。”河灣大隊的社員在熱鬧的嘈雜聲中,都在街頭上了。
葉子把花白的頭髮挽了個圓髻,髮髻上插了根銀簪。穿了一身淺藍底白細花的長袖褂子,黑色府綢褲子。左胳膊上挎着竹藍,右手拉着來福在保健站里坐着。來福長得白凈瘦弱,正靠在他媽腿上,手裡舉着萬花筒,專心致志地看裡面變幻莫測的圖案。他的一雙小手不停地轉動,咋也搞不清萬花筒里花花綠綠的世界是咋變的。
玉蓮在頭髮上別了個黑色發卡,把散亂的短髮別了起來。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衣裳,抱着吳鋼坐在大隊部,她聽見葉子來了,便來到保健站。吳鋼長得黑而壯,剛能走路。她們一進門,吳鋼就從他媽懷裡掙紮下來,歪歪扭扭地走到來福跟前,要搶過萬花筒,沒站穩,摔倒在地上哭了。葉子忙抱起,哄着說:“讓哥哥給你玩。”
紫花來得晚了。她把兩條辮子盤在頭頂,穿了一身黃色舊軍裝,略顯肥大。抱着名堂進了保健站。名堂還不會走路,玉蓮說:“娃還小,你沒給他奶奶留下?”說著,葉子掏出三個冰糖,每個娃給了一塊。娃兒不哭不鬧了,她們三個人東家長西家短地聊了起來。
河灣大隊的河東地塊緊挨着靠山大隊的地塊。這塊地北面是高聳入雲的狐爺山,山上怪石嶙峋,常年雲霧繚繞,嵐氣飄飄。半山腰有一座小廟宇,已是房倒屋塌,破敗不堪,殘垣斷碑,隨處看見。廟宇周邊原先長得參天大樹,剛剛在鍊鋼爐里化成灰燼,為大鍊鋼鐵奉獻了身軀。離廟宇不遠的西邊小山頂上有一座日本人修的炮樓,還完整無損,成了放羊人遮風避雨的去處。廟宇和炮樓,隔溝相望。相隔的這條溝,崎嶇陡峭,深不可測。溝里常年流水,出了山叫文淵河。
文淵河,河床有十幾丈寬,河床中間有十幾塊巨石,順着河床七歪八扭地擺着。枯水季節河水不大,清清河水繞着巨石汨汨而流,巨石前形成的水窪清澈見底,水窪周圍長滿了蘆葦水草,水窪里蝌蚪小魚成群結隊遊戲。水草里的青蛙亂蹦亂跳,咕咕而叫。
河東地有一塊高台地是趙元魁家的墳地。原先,墳地里長得數不清的棗樹、桃樹、杏樹。墳地北邊靠着狐爺山腳,所謂北枕山,西臨河,東通氣,南觀林。台地的南端修着十幾級台階,台階的一端是一個石雕牌樓,牌樓的橫樑上刻着“忠孝節義”四個大字。牌樓後面,台地里還殘存着幾棵七歪八扭的小樹,樹上有七八個老鴰的窩,好多老鴰圍繞松樹飛來飛去,發出了“哇、哇、哇”的叫聲。
趙元魁現在就長居於此,他不再有恐懼與煩惱,憂愁與期盼。他有了充足的時間到山頂給狐突講訴兩千多年來忠孝節義的故事。
河東地的不少老樹在大鍊鋼鐵時連根刨起扔進了鐵爐,空下的地種了莊稼。這裡的莊稼旱澇保收,今年的麥子長勢尤其喜人。是領導關注的衛星田,公社組織了各個大隊的割麥標兵,要在這裡開展割麥比武,產生公社標兵。河灣大隊的社員浩浩蕩蕩來到地頭,靠山大隊的社員也旗旗號號來了不少。
張二套趕緊叫人把紅旗插好,社員們先割凈了地的斜頭邊角,好讓地整齊劃一。地頭擺了兩擔綠豆湯,十幾個搪瓷茶缸,萬事俱備。八點來鍾,黨委周書記親自帶隊,團委胡書記親自打旗,二十幾號標兵剛剛在公社食堂吃得酒足飯飽,個個精神抖擻,脖子上一律搭着嶄新的白毛巾,手裡一律握着嶄新的鐵鐮刀。
這些標兵鼓足了勁頭,各就各位齊刷刷站在地頭,只聽胡書記高舉令槍“啪”的一聲,個個標兵揮動鐮刀,黃澄澄的麥子一排排倒地。標兵們彎腰弓背,汗流浹背,氣勢豪邁,一鼓作氣,割得飛快。最先割完的自然是標兵,周書記親自授予一面小旗,小旗上寫着“割麥標兵”四個黃色大字。授了旗。周書記轉身問張二套:“二套,你估一下產,咱社也要放顆衛星。”張二套鼓了鼓勁說:“俺看畝產有四百來斤吧。”
周書記把眼一瞪說:“那點產量能叫衛星?連汽球也不如。《人民日報》上的衛星都是畝產幾萬斤,咱也不能右傾了。你再估估,要放衛星的標準報上來。”
下午三點比武結束,標兵們回公社又是一頓飽餐。他們走後,兩社的社員收拾攤子。張二套看后直嘆氣,心裡說:“這不是賽麥子割得快,是賽誰糟蹋的多。”
那些標兵只顧割得快,麥茬有半尺高,麥秸亂踩,麥穗亂丟,像是牲口打了滾。二毛驢招呼民兵捆麥,申口趕着他的驢車來回往打麥場上拉。玉蓮紫花這些婆姨爭先恐後拾麥穗,把自己的口袋塞得滿滿的,張二套說了,誰拾歸誰,她們喜笑顏開。
張二套讓葉子把幾個娃娃收理在一棵杏樹下照看。這棵樹長在台地上,樹枝繁茂,黃澄澄的杏兒掛滿了枝頭。樹下,鋪着綠茵茵的青草,青草里不時有螞蚱跳出。來福、吳鋼、名堂他們齊聚樹下,無異是一片樂園。來福跑來跑去捉螞蚱,吳鋼東倒西歪蹣跚學步,名堂也是爬來爬去,忙得葉子不亦樂乎。她沒有注意,不遠處有一個人正卻生生地盯着看他們。那就是來福的爺爺趙富生。
趙富生的頭髮全白了,好像有幾個月沒剃,骯髒凌亂。他滿臉倦容,目光獃滯,衣裳襤縷,腰身佝嘍,拄着鐮刀獃獃地站着,像是要過來又不敢的樣子,嘴裡似乎在說著什麼。
來福眼尖,看到他的樣子十分害怕,撲到葉子懷裡直哭,叫嚷:“媽媽,媽媽。”他拖着媽,伸出小手,指着叫他害怕的那個老頭。葉子扭頭一看,見是元魁他爹,先是一楞,忙抱起來福說:“別怕,別怕,那是爺爺。”來福小聲叫了聲爺爺,但覺得這個爺爺好害怕,他只是把頭埋在媽懷裡,哭得更厲害了。
趙富生彷彿聽見來福的叫聲,明白了葉子的意思,默默地轉身離開了。他的心在悲傷地滴血,淚水唰唰地流了下來。
這時,一個民兵走了過來大聲呵斥:“趙富農,哭啥?看見是割你家的地,不滿意了?現在是我們貧下中農的天下,你還想反攻倒算,白日做夢!”(待續)
偶然人生(續十四) 標籤:人生不設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