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聚財在解放前家裡有幾畝簿田，土改時被評為中農。他能寫會算，說話風趣。性格耿直。吳仁當支書的時候帶頭搞初級社，那時候，貧下中農沒有一個識字的，吳仁就選中劉聚財當了會計。劉聚財看書讀報，知道中農就是團結的對象，是在危險邊緣行走的人，一旦貧下中農不團結你了，你就是貧下中農的敵人，就成了鬥爭的對象。所以，他處處謹言慎行，做事記賬一絲不苟。經過了三反五反，經過了大躍進，吳仁在大躍進中服毒自殺，他一直還是當會計。他最見不得那些歪門邪道，遇上賴事兒也能抺開情面。因此，在村裡他口碑雖好，也惹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這時候，劉聚財在公社的“樓上”，搜腸刮肚地想問題。自從吳彪“下樓”走了，他感到異常孤獨，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他隔壁屋裡住的是柳灣大隊的大頭支書。他聽紫花講過，這個大頭支書在柳灣大隊橫行霸道，貪污盜竊，無惡不作。在這裡，大頭支書被民兵用皮鞭抽打得滿地打滾，發出豬一樣的吼叫。後來被公安局的人五花大綁捆走，他的會計拽開電線自殺了。劉聚財看到這些，感到異常的恐懼。他思前想後，自己沒有拿過公家一分錢，沒做個一件虧心事。他不斷地安慰自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可是，世上也有惡鬼亂敲門的時候。申口就像惡鬼一樣敲孫聚財的門。他要到公社提審孫聚財，胡悅春給他開了張介紹信。
申口懷揣介紹信進了城，來到沙河街。沙河街是公社的所在地。這一天，正趕上城裡在廣場召開大會，不大的縣城人山人海，家家門口掛着紅旗，牆上貼着紅紅綠綠的標語。他只見一團又一團的隊伍，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裡，湧向會場。這些隊伍有的精神抖擻，隊形整齊。有的萎靡不振，隊形鬆散。但都是打着紅旗，都是敲鑼打鼓。都是一路上高呼口號。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這些隊伍把申口擠到路邊，路邊也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他站在路邊高興地看着，剛好有一支紡織廠的女民兵隊伍過來，這些女民兵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不管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都是描眉畫眼，十分靚麗。申口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靚麗的女人，嘴巴張得老大，嘴裡流下了哈喇子，他感到一種莫名興奮。
正當申口興奮地看着女民兵，不知從那裡躥出兩個戴紅袖章的民兵，一把拖住他，他猝不及防幾乎跌倒。只聽得一個民兵訓斥：“滾到一邊去，別想耍流氓。”申口扭頭看那兩個民兵，只見他倆神氣十足，鬥志昂揚。申口嘴裡沒敢吭聲，心裡卻“哼”的一聲。悻悻然地轉身擠出了看熱鬧的人群，他這才想起正事還沒辦呢。
他溜到人群的外側，沿着臨街房屋下的散水台往前走，剛走了幾步，前面有一個瘋子摸樣的人，臉色臟污，披頭散髮，脫下棉襖，坐在散水上台上聚精會神地尋虱子。他看着瘋子噁心，把頭扭到一邊，下了散水台，疾走幾步，想繞他而過。不想，就在他過的時候，瘋子突然伸出一條腿，絆了他一跤，他身子往前一傾，踉踉蹌蹌走了幾步，還是跌倒了。他額頭碰地，滿嘴啃泥，臉上沾了臟污。瘋子看到他的樣子，發出了“咕咕咕”怪異的笑聲。
瘋子的笑聲剛落，跑過幾個小孩朝瘋子身上扔石子，並齊聲喊：“反革命，大右派，大右派，反革命。”
申口也從地上撿了一塊磚頭，心裡充滿了革命的義憤，猛得扔了過去，磚頭砸在了瘋子的腳上。
申口搬起磚頭砸了敵人的腳，覺得長了革命的志氣，出了革命的惡氣，心裡舒暢了許多。他找地方洗了把臉，臉是洗乾淨了，額頭上卻起了個饅頭大的包。他急走了幾步，拐了個彎，就到了公社門口。這個公社就是當年的“火箭人民公社”，大躍進后改名為“城關人民公社”。
公社占的院，原來是葉子的前夫鄭家開的當鋪。解放后，政府以官僚資本沒收。院門兩側蹲着兩隻一米多高，青石雕刻的強壯而威武的石獅子。兩隻石獅子，身軀朝前，兩頭相扭，相對而望。左邊是雄獅，前足旁有一串圓錢，右邊是母獅，前足旁有一隻小獅。
獅子是萬獸之王。它有大大的鼻子、圓凸的眼睛、寬大的嘴巴、捲曲的鬃毛、粗壯的四肢，形象勇猛而彪悍。但獅子不是中國的本土的動物。相傳在一千九百年前的漢朝，安息國的國王帶了一對獅子獻給了漢獻帝，從此中國才有了獅子。人們認為獅子具有威懾的力量與護衛的功能，可以驅魔避邪。
獅子的自身形象勇猛彪悍。但歷代的雕刻師，卻將勇猛、彪悍的獅子進行了人格化的處理。讓石獅子看起來雖然勇猛彪悍，卻又活潑可愛、親切溫馴。人們賦予了石獅的寓意：“獅”和“事”諧音，產生了吉祥的聯想：“獅子滾繡球”意味着“好事在後頭”、“獅子掛錢財”意味着“財事不斷”、“獅子配綬”意味着“好事不斷”、“畫面上有二隻獅子”意味着“事事如意”、“獅子和瓶”意味着“事事平安”等。
當年，鄭家雕刻了“獅子掛錢財”，想着“財事不斷”，然而事與願違。當鋪一世而倒； 當年，娥子生來福，炕上鋪的油布，畫的就是“獅子滾繡球”，大概趙元魁也是想有“好事在後頭”。
申口是第一次進公社大院，他站在院門口想進又不敢進，伸長脖子往裡瞅。這時，從院里出來一個穿幹部制服的人，他鼓足勇氣忙攔住,問：“同志，俺找周書記。”
那人瞪大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好久問：“你是上訪的嗎？”
申口見那人上下打量他，他也上下打量自己，便鼓足勇氣問：“俺身上咋了？”
那人從鼻子里發出了“哼”的一聲，接着鄙夷地說：“看你的個毬樣。”就揚長而去了。
申口只好硬着頭皮往裡走。他剛進門，就從門房出來一個門衛，那個門衛胳膊上也箍着一個紅袖標。凶神惡煞地問：“你找誰？”申口一看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神情緊張頭腦混亂，竟聽成了“你是誰？”忙回答：“俺是申口。”
那門衛又上下打量他，笑着說：“俺看你長得像人樣，怎麼會是牲口呢？”申口見他有了笑臉，神情也放鬆了，才想起臨走時，胡悅春給了自己半盒“大前門”煙。他趕忙掏出煙，抽了一根遞過去。那門衛一看申口竟掏出了“大前門”，凶神惡煞的臉馬上放平了。他接住煙，換成笑臉又問：“你找誰？”申口這才掏出胡悅春寫的介紹信。那門衛看了看介紹信，又換成了熱情的臉，說：“是胡書記打發你來的？快進屋。”說著他就親自撩起棉布門帘，把申口讓進門房。
申口受到如此待遇，真是受寵若驚。他又抽出煙給了門衛一根，門衛接住，夾在耳朵上。說：“你先喝口水，俺給你通報一聲。”
門房的桌子上擺着一部黑色電話機。門衛走到電話機旁，一手按住電話機的頂部，一手使勁地搖電話機的搖把。搖了好一陣，他拿起話筒，喊：“喂喂，蛋親，給俺接周書記，申口要見周書記。”
話筒里傳出嬌滴滴的聲音：“狗子，你也日怪哩，人要見你都擋着，牲口要見你就讓見哩？”
那門衛朝電話說：“蛋親，別打岔。申口是胡書記打發來的。”
話筒里又傳出“咯咯咯”的笑聲，說：“胡書記也日怪哩，能往公社打發牲口，是不是讓咱食堂殺得吃哩。”
那門衛也笑着說：“是哩，殺了牲口，俺們吃肉。你吃牲口的兩根蛋子和一根棍子。”
話筒里又傳出“咯咯咯”的笑聲說：“俺要吃你的蛋子和棍子。”
申口在一旁聽他們對話，聽清了那門衛叫狗子，接線員叫蛋親。蛋親和狗子關係不一般，在電話里打情罵俏。
他們這樣說了幾句，電話就接到周書記辦公室。狗子告了周書記，周書記說：“悅春已告我了，你領他到我辦公室來。”
申口跟着狗子進了院，院子很大，院當中用木杆搭着一個檯子，檯子有一丈見方，檯子下面擺着幾排凳子。申口問狗子：“院里還唱戲哩？”狗子看了他一眼說：“唱啥戲，是開批鬥會的。”
狗子領着申口走到正房門前，門上掛着厚厚的棉布門帘，靠門左邊的牆上釘着一個長不過一尺，寬不過五寸的小木牌，小木牌白底黑字，毛筆正楷寫着：書記辦公室。門頂右上方的牆上，伸出有三尺長的煙筒，煙筒往上冒着黑煙，黑煙冒出房檐飄蕩而去，煙筒往下滴着黃水，黃水在地上凍成黃色的園錐。
狗子站在門外喊了聲：“報告”。門裡傳出了低沉而威嚴的聲音：“進來”。
申口跟在狗子後面，聽見周書記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又高興又激動，又緊張又害怕。他當年在狐爺山鍊鋼鐵的時候，聽過周書記的講話，見過周書記威風凜凜地主持批鬥會，見過周書記在批鬥會上怒氣沖沖地連煽了被批鬥的右派分子八個耳光。見過挨了耳光的右派分子倒在地上，周書記怒不可遏一腳把右派分子踢到台下。他又想起老支書吳仁讓周書記罵得尋了死。吳仁老支書的音容笑貌浮現在他面前，他耳朵里似乎響起了孫仁的聲音：“申口，申口，你呀！你呀！”
申口腦海里浮現聯翩，狗子已經聊起門帘，說：“申口同志進吧。”申口急忙接住門帘，兩腿顫抖着進了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面見這麼高的官，他的心嘭嘭地跳個不停，頭上的包隱隱作痛。
周書記的辦公室十分簡陋。進了辦公室，迎面牆上緊靠頂棚，掛着一溜紅紙標語：“時刻不忘階級鬥爭”。標語下面滿是旌旗和獎狀，大紅旌旗貼着黃字，各種獎狀裝着相框，覆蓋了整個牆面。右側的牆面上貼着各種圖表。左側的牆面上有一大塊用藍色帆布做的，分成許多小格的文件袋。文件袋的每個小格上貼紅紙，紅紙上用毛筆寫着：縣委、政府、人大、政協等字樣。申口覺得這個文件袋和他們大隊牆上掛的一樣，只是周書記辦公室的又大又氣派，字寫得又粗壯又好看。周書記的辦公桌擺在靠左牆的地方，辦公桌背後就是那個文件袋，文件袋裡凌凌亂亂插着不少文件。周書記正坐在辦公桌后看文件。辦公桌不大，紫紅色。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一頭沉辦公桌。
周書記看他們進來，抬起頭來笑了笑，說：“狗子，給申口同志倒杯水。”申口覺得周書記笑得和藹，說得親切。緊張的心情放鬆了許多。他這才看到靠窗檯的地方擺着一個長條椅。狗子倒了杯水放在窗台上，就出去了。他小心翼翼地坐在長條椅上。
周書記放下文件，剛叫了聲：“申口同志。”他就笑了，說：“你這名字，加上同志咋這樣彆扭難聽。”
申口也笑了，說：“你叫俺申口吧。”
周書記一本正經地說：“我給你改個名吧。”說著，他沉思了片刻，說：“叫進兵吧。”
申口連連點頭，說：好，好，我就是要當一名要求進步的兵。”
周書記又笑着問：“申同志念過幾年書？”
申口忙回答：“俺沒有念過書。”
“哦，你悟性還是挺高的，我給你起的名字就是這個意思，就這樣定了。”
周書記說完，喚：“狗子，叫戶籍員給他改一下名字。”
狗子應聲又問了一句：“叫什麼名呢？”
申口急忙回答：“周書記給俺改的，申進兵。”
周書記轉入正題，說：“你們大隊的事，悅春經常給我彙報，我比較了解。吳彪畢竟是我培養出來的，他是有些右傾，人也是犟脾氣，但我也不想把他咋地了，告訴悅春，一定要牢牢掌握鬥爭大方向。”
偶然人生（續二十四） 標籤：人生不設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