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林
村子里到處飄着一股股賊人的甜味時,我們都知道那時村長家的桑椹又熟了一些。村長家的桑樹又高又大,擠滿了他家的小半個院子;結的桑椹又大又飽滿,一到成熟的五月,像掛着滿樹的紫水晶,饞得人直淌涎水。
那些招人憐愛的紫紅桑椹大多時候只出現在我們夜晚的夢裡。桑椹成熟的五月,我每天晚上不止一次夢見自己變成一個飛人,在黑暗中煽動着一對翅膀,悄無聲息地飛落在村長家的桑樹上,將那些饞人的紫紅桑椹裝滿了身上的所有的口袋,然後滿載而歸地逃離了村長家的桑樹。
村長家的院牆高不可攀。白天,我們三五成群地在村長家附近別有用心地遊盪着,不時地望着村長家難以逾越的高牆發獃。那些紫紅的桑椹高掛在樹上,一串一串地簇擁着,讓人又愛又恨。我們兩眼直勾勾地盯着熟透的桑椹,只能使勁地咽口水。有時嘴角的涎水不知不覺地掛下來,沾着骯髒的塵土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然後慢慢地 進黑得發亮的灶里。有時我們對着高大的桑樹故意使勁咂着嘴巴,像大口大口永不知足地嚼着甜甜的桑椹。多數時候,我們會在村長家的院牆外一字排開,望着紫紅的桑椹,一齊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巴,像比賽似的看誰咂得最響亮。這時,我們的嘴巴發出一陣陣吧嗒吧嗒的聲音,像密集的機關槍在掃射着,然後我們傻乎乎地互相對望着,一臉滿足的憨相,一起吃吃地笑着。
桑椹成熟的五月,反正不用去上學了,我天天都要去村長家附近溜達上一陣。村裡的小學時一處有着上百年歷史破敗的祠堂改成的,年久失修,不久前一個深夜在一場暴雨中轟然倒塌了。村裡的孩子都放假在家,等新的學校蓋好了才能去上學。我遠遠地避在一邊,冷眼看着夥伴們對着桑椹咂着嘴巴。我從不加入他們的隊伍,一看到他們咂嘴我就在心裡跺着腳罵他們沒出息。實在好沒出息。
村長女人王鐵梅高興的時候,會哐啷一聲拉開沉沉的鐵門,蓬頭垢面地突現在我們面前。他們立即爭先恐後地涌過去,巴結地圍着王鐵梅親熱地叫着大嬸、王大嬸。殷勤地喊叫聲此起彼伏,過了好久才平息下來。王鐵梅的目光眯眯地在一張張臉上滑過,原本就小的眼睛擠成了一線亮光光的隙縫。村長女人王鐵梅饒有興趣地說小饞鬼們,王大嬸剛起床,想解解悶,就聽聽你們咂嘴巴的聲音,王大嬸倒要看看你們誰咂得最響。他們互相望了望,一個個都很賣力地砸起嘴巴,砸得比平日更響,吧嗒吧嗒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王鐵梅臉上的肌肉擰成了幾堆,緊張地顫動了幾下,突然間又爆開了。王鐵梅開心地大笑着,笑得彎下了腰,撅着一個圓滾滾的大屁股。王鐵梅哎喲哎喲快活地喊着肚子疼,哎喲——哎喲,王鐵梅的聲音有些粘人。
笑夠了,王鐵梅才霍地直起腰,喘着氣說,小饞鬼們,別再逗王大嬸了。王鐵梅這才發現站在一旁的我並未跟着他們一起咂嘴,王鐵梅手指一點我,立即陰着臉不高興地說,點點,你怎麼不跟着他們一道咂嘴?夥伴們立馬討好地搶着答道,點點從不跟我們一樣咂嘴,王大嬸,你不給他桑椹吃,他就會咂嘴了。王鐵梅奇怪地剜了我一眼說,你真的從不跟他們一樣咂嘴?我有些倔強地點了點頭。王鐵梅掃了我一眼說,好,小饞鬼們,王大嬸聽你們的,王大嬸不給點點桑椹吃。王大嬸這就給你們發桑椹。
村長女人王鐵梅顛着身子進到了院子里,似乎在屋子裡沒有逗留就端着 出來了。夥伴們立馬兩眼放光,纏上了 你盛着的紫紅桑椹。他們早早地伸出手,王鐵梅在他們有些髒的掌心上放上三顆桑椹,一人三顆。王鐵梅邊發邊說,小饞鬼們,這下解饞了吧!瞧你們這一張張嘴巴,吃什麼都是天下最好吃的。
我知道沒我的份了,轉身就走。王鐵梅喊了一聲,點點,你等等,我沒桑椹給你,但我有話要問你。我有些不情願地站住了,不知王鐵梅要問我什麼話。
好了,小饞鬼們,快去給程婆婆抬水掃地去,誰要是偷懶明天的桑椹就沒誰的份。王鐵梅在轟他們走。
他們歡呼了一聲,雀躍着往程婆婆家涌去。程婆婆無兒無女,男人又死得早,是村裡的孤寡老人,再加上一雙小得不能再小的三寸金蓮,程婆婆平日極需別人幫着照顧。王鐵梅常過去照料程婆婆。就因為這件事,村長女人王鐵梅在村裡的口碑一直不錯,許多人在背後一提王鐵梅就讚賞地豎起大拇指,說王鐵梅天生一副菩薩心腸。程婆婆更是逢人就誇王鐵梅,把王鐵梅說成是天上派下來渡人苦難的觀世音菩薩。
在五月桑椹成熟的季節,村長女人王鐵梅就用桑椹打發孩子們去給程婆婆做些家務活。
夥伴們走得一個不剩時,王鐵梅突然盯着我問,點點,你為啥不跟他們一起咂嘴?
我看了王鐵梅一眼,遲疑了一下,有些怯生生地說,我覺得他們好沒出息,靠咂嘴巴來解饞,又吃不了桑椹。
王鐵梅認真地看着我,突然就笑了,說,點點,你想的很有出息,光靠咂嘴巴是吃不到桑椹的。
我不解地望着王鐵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王鐵梅溫和地笑了笑,說,點點,你這孩子有出息,王大嬸就喜歡有出息的孩子。
見王鐵梅誇我,我難為情地搖了搖頭,心裡還是喜滋滋的。
王鐵梅又笑了笑,用肥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小腦袋說,王大嬸就喜歡有骨頭的孩子,有骨頭的孩子才會有出息。點點,你等着。王鐵梅突然扭身進了院子,不大一會,就用 裝着桑椹走了出來。
點點,給你的,快拿上。王鐵梅笑吟吟地說。
我有些迷惑地看着王鐵梅,沒想到她突然會變得大方起來,她給我的桑椹差不多和給夥伴們的一樣多。我簡直不敢奢望她會給我桑椹。我遲疑着不敢要。
快拿着,王大嬸就喜歡你這樣子,不像那些討厭鬼。點點,這事別讓那些小饞鬼們知道了。王鐵梅像一眼望穿了我的心思,一臉誠意地催促說。
我激動得雙手抖動着,有些猴急地去抓 里的桑椹。像村裡人說的一樣,王鐵梅這人真的很不錯。
先吃吧!點點,吃吧!這 里的桑椹都是你的,誰也抱不走。王鐵梅笑吟吟地說。
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隻桑椹,放進嘴巴里,用舌尖將它一點點軟化着,讓一絲絲的甘甜潤進身心裡。
吃吧!別磨蹭蹭地急死人。王鐵梅說。
我還是慢騰騰地將桑椹含下肚去。剩下的我再也捨不得吃了。得把它們拿回去全都交給可可。可可最喜歡吃桑椹,但心高氣傲加上斯文的可可是不會來向王鐵梅討桑椹吃的。我猛地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塊乾乾淨淨的畫手帕,展開了漂亮的手帕。
王鐵梅咦了一聲,說點點,你這手帕好漂亮的,是誰送給你的?
我有些羞澀地低下頭,萬分不情願地低低地說,可可送的。聲音低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王鐵梅還是聽見了我的話,她的臉頰上飛起了兩朵桃花,好像羞的是她一樣。她眉開眼笑地說,好哇!和韓若笑的丫頭好上了。點點,你出息不小啊!
我的臉頰頓時火燒火燒的,王鐵梅像是在上面點了一把火。我覺得王鐵梅有點大驚小怪的,我和可可兩家走得很近村裡許多人都知道,王鐵梅應該不會不知道。王鐵梅就是想取笑我。我什麼也不想再說了。
王鐵梅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 里的桑椹倒在我展開的花手帕上。花手帕頓時被 濕成紫紅的一片。
你就不怕弄髒了手帕,可可會怪你。王鐵梅提醒說。
我沒有再接王鐵梅的話,抓着圍起的手帕轉身就跑。我撒開了雙腿想越快越好。
點點,有出息的孩子,明天還來呀。王鐵梅的聲音在身後攆上來。
桑椹成熟的五月,我天天去村長家附近溜達一陣。村長女人王鐵梅打發走村裡的那些小饞鬼們,重視悄悄地給上我一大把桑椹。我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包好,然後在王鐵梅的取笑聲里熟透了臉飛奔離去。那塊漂亮的花手帕早已被桑椹的汁水染成了紫紅色的手帕。
我迫不及待地飛跑着去找可可。
這時候不管可可在哪裡,我都能找到她,突然在她面前冒了出來。可可揚着眉梢一臉驚喜地叫了聲,點點哥。可可像好久沒見面似的。其實,我和她分開還不到一個時辰。我連蹦帶跳地竄到了可可身邊。可可故意捂着胸口嗔怪道,點點哥,你想嚇死我啊!
給!我把手帕包着的桑椹深深地交給可可。
王鐵梅給你的?可可接過手帕,一臉凝重地問。
是王鐵梅給的。我點了點頭說。
王鐵梅咋對你這麼好?
王鐵梅看我有出息嘛!能和一個叫可可得丫頭好上了。
點點哥,瞧你還敢亂說,滿嘴的不正經。可可笑着撲過來追着打我。
我躲閃着,和可可兜着圈子玩着捉迷藏。最後我還是乖乖地被可可逮住了,成了可可的俘虜。可可的小拳頭雨點般地輕輕飄落在我身上。
五月,桑椹熟了的日子,我和可可每天都樂此不疲地玩類似的遊戲。這些遊戲給我和可可帶來了真正的快樂。
鬧騰了一陣,可可突然扔下我,一溜煙地往家跑。我一心緊跟在可可身後。
媽媽,媽。可可人未進屋聲音就先飛了進去。可可撲進屋裡,熱熱地叫着媽。可可將花手帕展開,一顆顆紫紅的桑椹頓時現了出來。
媽媽,你吃呀!可可挑了一刻又大又甜的桑椹,送到媽媽的唇邊。
可可媽媽一臉病容,老是按着胸口不停地咳漱,有時還大口大口地吐血。村裡人背地裡都說可可媽媽得的是癆病,一種會傳染的病。村裡人一般都不和可可家往來,也不怎麼接近可可媽,許多人都有些害怕她。可可媽媽從不到熱鬧的人群中去,偶爾會在村子里四處晃一晃,見見生疏的日光。我和可可寸步不離地緊跟在她身後。
多數時候,可可媽媽是一個異常安靜的女人。她成天安安靜靜地坐在屋子裡,除了不停地咳漱聲,讓人根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但你只要看了她一眼,你就一輩子再也忘不了她。
我想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可可媽媽。後來我再也沒見過像可可媽媽那樣安靜的女人,一張不見喧囂的異常安靜地面孔。
可可,哪來的桑椹呀?可可媽媽輕聲細語地問。
每次可可的媽媽都要這樣問。
王鐵梅給的。給點點哥的。可可大聲地說。
可可,又沒禮貌了。記住,以後要叫王大嬸。可可媽細聲細氣地叮囑。
恩,記住了。可可點頭說。
可可總是一轉身就忘了,下次又叫王大嬸王鐵梅。下次可可媽又叮嚀一遍,說過後還輕輕搖了搖頭說,可可,你這孩子,就是不長記性。
媽,你吃。可可靜靜望着媽說。
可可媽將桑椹含在了嘴裡,說可可,媽不饞,你和點點去吃呀。可可轉過身望着我說,點點,可可要是再讓你去王大嬸那討桑椹,你可別再依着她。這多不好呀!可可這丫頭就是嘴饞。可可,你要是像你點點哥那樣懂事就好了。可可,你和點點都要離媽遠點,不要靠得太近,不然媽會把病傳給你的。你們都還小呢,一輩子都不要叫病纏上了。好了,可可,媽該吃藥了。
可可家的屋子裡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藥瓶,那些藥瓶里裝着各種顏色的大大小小的藥丸。
可可聞聲跑過去拿葯,可可知道媽媽什麼時候該吃哪種藥瓶里的藥丸。
我看着可可,又看了看安安靜靜的可可媽,我就覺得自己也突然變得安安靜靜的。可可跑前跑后給媽媽拿葯時,我在一旁什麼也幫不上,我總記不住那些大大小小的藥丸,那些藥丸在我眼裡似乎都是一個樣。
吃過了葯,可可媽安靜地看着我,含笑說,點點,你和可可出去玩吧!別由着可可使性子。可可媽總不讓我們在屋裡多呆,不一會兒就攆我們出去。
我懂事地點點頭,朝可可丟了一個眼色,兩人手拉手出了屋子。
可可媽一直在身後安安靜靜地看着我們。
出了屋子,我側着身子問可可去哪裡玩?我一向聽可可的話。我媽媽常哭着對我說,點點,你要記着,可可是妹妹,做哥哥的什麼事都得聽妹妹的,更不許對妹妹使壞欺負可可。我媽媽笑起來就有點使壞的意思,我臉上頓時燙燙的,像擱了一塊燒紅的鐵塊。我還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這些天我天天和可可呆在一起。
點點哥,你忘啦,去給桑樹澆水呀!
忘啦!點點哥真的忘啦。我故意拍了拍後腦勺說。
反正有我給你記下啦!可可一臉興奮地說。
桑樹是今年春天栽下的。桑樹苗是過年時我從幾十裡外的姑姑家討來的。我一共向姑姑討了6棵樹苗,3棵栽在那可可家屋前,還有3棵栽在那我家門前。
五月桑椹熟了的季節,吃着王鐵梅家的桑椹,我和可可天天都在給幼小的桑樹澆水。我和可可一心盼望着桑樹怪怪長大,結出又甜又大的桑椹。我們就再也不用去吃王鐵梅家的桑椹那。
我和可可去路邊的池塘抬水。抬水的時候,我和可可發生了少有的爭吵。可可要將水桶放在扁擔的中間,起肩時,我偷偷地將扁擔往前移了移,沒想到被可可發覺了。可可生氣地嘟着嘴,說我老是瞧不起她,還欺負她。
我拗不過可可,只好依了她。起肩時我還是耍個心眼,我的肩膀悄悄地前移了不少,這樣屬於可可的總量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肩上。
哈哈,這小不點兒都知道疼媳婦了。路邊一個傻裡傻氣的聲音撞了過來。
我和可可都嚇了一敲,回頭一看,是王鐵梅的傻兒子吳昌國。
我的臉上又像貼了燒紅的鐵塊,可可的臉也紅撲撲地像熟了的蘋果。我和可可都扭過頭去,誰都不願意搭理王鐵梅的半傻兒子。不過,王鐵梅的兒子說這些話好像一點也不傻。
哈哈,小不點兒也知道害羞了,心裡一定有鬼。吳昌國得意地笑着。
我和可可加快了步子,都想離吳昌國遠遠的。
王鐵梅養了兩個半傻不傻的兒子,村裡人都說村長家的房子落在一塊死地上,是種不出好瓜結不出好果的。村裡只有可可得房子蓋在活地上,可可的大伯、二叔、三叔、四叔,還有可爸,一個個全都吃國家飯的,都在北京、廣州、上海、重慶那些大地方做着體面的事。
我和可可一時都不說話,村子里靜靜的,我們都聽得見各自的心跳。
可可,你在想什麼呀?和吳昌國隔得遠了,我悄聲問。
我在想爸爸,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可可說。
爸爸會回來的。我安慰可可說。
每年不到桑椹熟了的日子,可可的爸爸都會從遙遠的地方趕回來,在家裡呆上十天半月的。那時可可的快樂天天花一樣綻放着。
今年,都到了桑椹熟了的季節,還不見可可的爸爸回來。
村長女人王鐵梅突然當著村裡一大群孩子的面給了我一大把桑椹。王鐵梅親熱得讓人眼紅地說,點點,你跟王大嬸就是親,王大嬸對你就是捨得。
我一時僵住了。夥伴們也獃獃地盯着我,眼裡噴出的是嫉妒的目光。
吃吧。吃完了王大嬸再給你呢!王鐵梅在一旁催促說。
我一轉身跑開了。
這件事王鐵梅讓我不告訴別的孩子,現在她卻公開了這個秘密。我猜想王鐵梅的記性不好,總是記不住自己說過的話。
我飛跑着去找可可。
王鐵梅在對一大群孩子說,你們這些小饞鬼別再眼紅啦!點點就是比你們都要有出息,他能和韓若笑的丫頭好。
這個王鐵梅真愛多管閑事,我有些怪她。村裡的孩子都很嫉妒我和可可好,常一起取笑我們。除了我,可可就是和其他的孩子親熱不到一塊,有時連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跟別人說。
我急着去見可可。我和可可相約着一起去村口。
見過了可可媽,我和可可一前一後往村口走去。我和可可去村口是瞞着可可媽的。我撒謊說讓可可去我家玩,然後兩人一起去村裡的代銷店買鹽巴。是可可讓我撒謊的。
可可媽真好!她信任地朝我含笑點頭。我心裡一陣慌張,覺得不應該對可可媽說謊,我差點脫口說了實話。可可過來拉了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走在去村口的路上,我突然悄悄地扯住可可說,下次,我再也不對你媽撒謊了。
可可口氣堅定地說,只要爸不回來,你就得天天對媽撒謊。撒謊也是為媽好,媽要是知道我倆去村口盼爸早點回來心裡會更念着爸的。
我看了看可可,似乎懂得了什麼,說,可可,那我就撒謊撒到你爸回來吧。
可可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點點哥真好!可可突然靠近我,貼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點點哥,他們都說我長大了會給你做媳婦呢。
我飛快的瞥了可可一眼,兩人的臉都騰地燃了起來。
可可,桂林離咱們家到底有多遠啊。我沒話找話。可可的爸在桂林工作。
好遠好遠的。可可做了一個雙臂張開的手勢說。她想了一下說,我悄悄地問過爸,爸說有兩千多里,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還要坐一天一夜的船。
真的好遠好遠。我吐了吐舌頭說。兩千多里,遠得讓人想不出到底有多遠。
可可,你會不會和媽媽一起跟着爸爸去桂林呀?我有些不安地問。我叫媽媽私下裡對爸爸說過,可可的爸爸一直想讓可可和媽媽一起去桂林,可可媽說自己去幾千裡外陌生的地方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到,她一身子又是病懨懨的,有一天要是不在了,拋下可可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可可媽一直不肯帶着可可去桂林。
我媽一有空就去可可家,陪可可媽閑聊,村裡人這兩年很少去可可家,都怕被染上了可可媽那種病。我媽一點不怕可可媽的病,成了可可家的常客,幫着照料可可媽。我媽不止一次一臉讚歎地對我爸讚歎,可可媽真的不容易,身子又不好,男人又常年不在身邊,換了別人怕是早熬不下日子了。我媽還特別喜歡可可,見了可可就親。我媽喜歡女孩子。我媽有了大哥、二哥后,懷上我時,就認定我一準是個女孩,生下來后才知道是個傻小子。我媽很失望。我媽是真心疼愛可可,把可可當成了親閨女,有時讓我都看着眼熱。
有一次,我聽到我媽和可可媽閑聊時說,他二姨,你和可可終究要去桂林的,不然會耽誤可可的。
可可媽淚水閃閃地說,哪一天我不在了,可可爸給可可取了個后媽,可可就真的沒人疼了。這孩子到了桂林有是人生地不熟的。唉,這孩子命太苦了,又攤上了我這麼一個病懨懨的媽。
我媽忙說,他二姨,不會的,你身子不是好好的嘛!不就是這點小病。他二姨,你一定會把可可疼大的。
可可媽突然盯着我媽說,她大姨,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能把可可當閨女一眼待嗎?
我媽有些慌亂地說,他二姨,瞧你都說到哪去了。你這身子不是好好的,定會疼大可可得。我媽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會把可可當成親閨女一樣疼。可可這孩子特別招人疼的。
可可媽有些凄涼,笑了笑說,他大姨,有你這句話,我死都閉眼了。
可可望了我一眼大聲地說,我不去桂林,我給你媽當閨女,長大了就做哥哥的媳婦。
我想了想還是說,可可,你還是去桂林吧!這樣就能天天跟爸爸在一起了。
可可搖了搖頭說,我不去桂林,可可又盯了我一眼說,要去咱倆一起去桂林,你給我爸當兒子。
我在心裡熱熱地叫了一聲可可。
來到了離村六七里的村口,我和可可安安靜靜地站在村口的老榆樹下,伸長着脖子順着通向山外的山路向遠處眺望着。桂林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彷彿看到了桂林,看見可可得爸爸向我們走來。
不知不覺間,夕陽在山頭上打了個滾,就逃得沒了蹤影。田野上晃動着晚歸的身影,村子里件件靜寂無聲了。可可痴痴地眺望着遠方。
可可,該回家了。我在一旁不忍提醒說。
可可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遠處,開始往回走。黃昏的餘輝映襯着我和可可弱小的身影。
可可,明天還來嗎?
來,明天爸爸會回來的。每天可可都這樣看着我充滿希望地說。
桑椹正熟的季節,可可得爸爸突然意想不到地回來了。
我和可可飛跑着回家看媽媽時,突然發現屋裡多了一個人。可可呆了一下,手中的手帕渾然不覺地滑到了地上。可可怯怯地叫了聲爸,整個身子就猛投了過去。
可可在爸爸的懷裡不知不覺地哭了,又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怯生生地上前叫了聲韓叔叔。
可可爸看了看我,點頭說,是點點吧?!長高了,叔叔差點認不出了。
可可媽安靜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們無聲地笑。
可可爸從身邊一隻黑色的皮箱里掏出一隻花花綠綠的飯盒,紙盒裝着好吃的糕點。可可爸遞給我說,點點,這是叔叔送給你的一點小禮物。
我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了退,雙手擋開了可可爸遞來的糕點。我看了看可可,可可一臉幸福快樂,我就覺得可可的幸福快樂也是我的。可可爸的回家給可可帶來了幸福快樂,這是可可爸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可可拿着糕點塞到我的手裡,說,點點哥,給。我爸的也是我的,是我給你的。
我小聲地嘟囔說,可可,你怎麼不幫我說話呀,這東西還是留着分給村裡的孩子吧!
可可固執地說,這是給你的,也是給我自己的。
可可爸、媽看着我們一起笑了。
這兩個孩子像對小兄妹一樣親。可可媽笑着說。
可可爸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皺了皺眉頭,沒再說什麼。
手帕?可可突然叫了一聲。我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手帕。可可攤開了手帕,挑了一隻又甜又大的桑椹,輕輕地送到爸爸的嘴邊說,爸,你吃,這是王鐵梅給點點哥的。
可可爸突然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看着女兒送到唇邊的桑椹,可可爸還是使勁將桑椹咽了下去。
我的心咯噔沉了下去。
可可,和點點哥去外面玩吧!別老纏着爸爸了。爸爸剛從桂林回來,一路上很累人的,可可,讓爸爸多歇歇吧!可可媽輕聲地說。
可可懂事地和我一起出了屋子。爸爸媽媽有一年多沒在一起了,一定有許多大人間的事要商量。
出門時,可可還扭過頭看了爸爸一眼。
來到了屋外的陽光下,可可靜靜地站在陽光里,望着一地碎碎的金黃的陽光。
可可,幹什麼去呀?我不安地問。
給桑樹澆水呀,讓小桑樹怪怪長大,結出最好吃的桑椹,明年爸爸回來時就能吃着我們栽的桑椹了。可可愣了一下,突然說。
周,這就去給桑樹澆水。我大聲地應了一聲。
我和可可去路邊的水塘抬水,重複着每天給桑樹澆水的那些熟悉的內容。我將扁擔往前移了一些,這次可可竟毫無覺察。
給桑樹澆水時,可可第一次心不在焉,不停地朝屋子張望着。
可可爸的說話身影從屋裡時高時低地傳出來,模模糊糊的讓人聽不清到底說些什麼,似乎正和可可媽爭執着什麼。
可可有些不安地望了我一眼。
可可爸在家總共呆了三天,第四天就突然堅決地走了。
我和可可一起站在村口,來村口接可可爸的車子捲起了一股漫天的灰塵。可可和我都裹在灰塵之中,目送着可可爸漸行漸遠,一直到車子消失在遠處山間拐彎抹角處。可可突然發瘋般地跑起來,向遠方揚着手,撕心般地喊,爸,爸,爸……可可的喊聲被靜靜地傳送着,在遠方,在村子的上空。
我緊緊地隨着可可。遠方再也覓不到可可爸留下的一點蹤跡了,我趕上可可,扯住了可可說,爸爸會回來的,可可,我們回家吧!
可可有些不情願地止住了步子,她回頭淚流滿面地說,點點哥,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可撲倒在我的身上傷心地哭了,她洶湧的淚水跑進我的胸膛里,在那裡安家着。
往回走的路上,可可告訴我,這次爸爸回來,一定要帶她和媽媽去桂林。媽媽不情願帶着她離開村子,去一個一張熟悉的面孔也見不着的陌生地方。爸爸很生氣,虎着臉成天不說一句話,臨走前丟下一句話,如果媽媽堅持不去桂林的話,他和媽媽之間就剩下離婚這條路了。可可還說,媽媽寧願和爸爸離婚,也不願帶着她去桂林。
我挺了挺胸脯,我恨可可爸竟狠心拋下可可和媽媽。我彷彿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我對可可嗡嗡地說,可可,別害怕,我會像你爸爸一眼疼愛你和媽媽的。可可,真的,我用力地握住了可可的小手。可可的手在我手中微微抖動着。
點點哥,你真好。可可也用手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笑了。在可可得笑聲里我淚如雨下。
我和可可一路走一路傻乎乎地笑着,一路走一路落淚。
遠遠地望見可可家時,可可擦了擦眼淚說,點點哥,到家了。
可可爸不聲不響地走後,可可家成了村裡人掛在嘴邊的一個話題。村裡一時說什麼話的都有。我媽一再叮囑我多陪陪可可和媽媽。我媽更是殷勤地去可可家走動着,小心地陪着可可媽說話。
可可媽看上去和平日沒什麼兩樣,還是輕聲細語地說話,還是安安靜靜地坐着,還是親親切切地笑着。見可可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媽也悄悄鬆了口氣。我媽暗地裡對我爸說,可可媽身子有病,還能受得住這些事,可可媽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站在可可媽面前,我像做錯了事地低着頭,不敢看可可媽。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可可媽不願去桂林,是為了可可,也是為了我。可可是真心希望我能疼愛可可一生。
點點,過來。當著可可的面,可可媽向我招了招手,笑着喊我過去。
我心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害怕,低着頭磨蹭到了可可媽旁邊。
點點,抬起頭,讓二姨好好看看你。可可媽說。
我抬起了頭,扔不敢看可可媽,心中透着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可可媽上上下下地細看着我。可可媽從未這樣看過我。我隱約地感到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可可也在一旁疑惑地眨着眼睛。
點點,你是個好孩子,二姨是看着你過來的。二姨還從未看錯過人。點點,二姨只問你一句話,你會一輩子把可可當作妹妹,疼愛可可嗎?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自己真的長大了,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我迎着可可媽的目光筆直地站着,努力地點着頭,說,二姨,我會一輩子疼可可得。我一邊說一邊落淚。
可可媽叫了一聲好孩子,就什麼話也不說,讓我們去屋外面玩。
可可愣愣地看着媽媽,有看看我。
和可可離開了屋子,我一時有些懵懵懂懂的,好像在害怕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
我和可可在菜地里給豆角搭架時,一大群村裡的孩子衝到了我面前,朝我嘻嘻哈哈地叫着,點點,死不要臉,吃着碗里,想着鍋里。點點,你說你看見了可可媽的鬼魂了,你快說說看,這到底是么回事?
我一下子傻得像根死木頭,張大着嘴巴說不出話。這到底是么回事?我從未說我看見可可媽的鬼魂了。
可可一臉驚詫地望着我,好像在說,點點哥,你怎麼咒我媽早死呀。
點點,快說,可可媽的鬼魂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村子里的孩子一齊沖我喊着。
我沒有說,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結結巴巴絕望地說。
點點,這麼快你就抵賴了,你當著王大嬸的面說的,我們都在場聽得真真切切的,點點,你說了就說了,當著可可得面不敢承認是吧!村子里的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沒有!我什麼都沒說!我怎麼會對人說我看見可可媽的鬼魂!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可可一臉獃獃的,目光疑惑地罩在我身上。
點點,說過的事呢都不敢承認。我們來替你講,可可家的事你都一五一十對王大嬸說,王大嬸才那麼喜歡你,王大嬸才給你一大把桑椹的,村裡的孩子們眾口一詞地說。
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可可,你不要信他們的話。我簡直發瘋了,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着。
點點,你竟咒我媽早死,把我家的事都透給王鐵梅。點點,你真不要臉,我媽真是白疼你了。可可突然哭着跑開了。
點點,你竟敢咒可可媽早點死,可可這下不和你好了。活該!真是活該!尋自立的孩子們一起快活地拍着我。
可可,可可,你要相信,我真的什麼也沒說。我衝著可可得身影撕心裂肺地喊。我再也留不住可可奔跑的身影和腳步了。
我的身體深處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怪叫,心中狼煙四起,我朝村子里的孩子們猛撲過去,我真的發瘋了,像條瘋狗一樣想四處咬人。我和村裡的孩子混亂地扭打在一起。
我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地去找可可。我不敢去可可家,我怕見可可媽,真的像是對可可媽做了虧心事一樣。我藏在可可家附近大叢大叢的超棵你那些螞蟻蟲子一心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麼,我一動不動。
可可悶悶不樂地走出家門時,我躍出了草棵,突然堵在她面前。
一見是我,可可居然高昂着頭,扭過去不看我一眼。可可冷得很,我心中不由打了個冷顫,結結巴巴地壓低聲音乞求說,可可,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可可突然用力推開我,罵了聲,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可可突然撒腿跑開了。可可一句也聽不進我的話了。
我仰着頭看着天空,什麼也沒想。天空上有幾朵白雲在自在地飄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只有去找可可。一路上,那些路邊的草只要被我雙腳踩過,就再也起不來了。
臨近可可家時,我突然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媽——媽媽……是可可的哭喊聲。
我心往下一沉,眼前一片黑漆漆的。我一下子站立不住了,雙腿一軟,渾身無力地跪在路邊的草叢裡。我掙扎着向前爬了幾步,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吃力地撞進可可家。
可可媽離開了人世,安靜地閉着眼睛走了。
我想哭卻哭不出聲音,我獃獃地看着可可媽,可可媽也正安安靜靜地看着我,笑着。我喃喃地說,可可,二姨不是沒走嘛!二姨正看着我笑呢!你哭個什麼呀?
都是你咒死了我媽媽!我恨你,恨死你。可可的小拳頭雨點般敲在我身上。
我獃獃地,什麼也沒想,又感到了可可媽正看着我安靜地笑着。
可可媽是服了大量的安眠藥一去不回地走了。可可媽留下了遺書,讓可可做我爸我媽的女兒。我媽聞訊趕來時,可可一見我媽立即轉過身去,卻轉身撲倒在村長女人王鐵梅的懷裡。
我媽什麼也沒說,在一旁無聲地落淚。她蹲在可可媽的身邊突然昏了過去。
村長和王鐵梅熱心地張羅着可可媽的後事,並將可可接去了他們家。
可可爸從遙遠的桂林趕了回來,處理完可可媽的後事。可可爸就要帶着可可離開村子去遠方的桂林了。可可爸很感激村長一家的幫助,將房子很便宜地賣給了王鐵梅。
我媽望着我深深地嘆氣說,我對不起死去的可可媽。我再疼愛不到可可了。我媽再也沒提可可媽遺囑的事。
村裡誰也沒在可可爸面前提起這事,像壓根兒就沒發生一樣。
可可和爸爸離開村子時,一村子人都停下了農活去送他們。我媽看着傻獃獃的我說,點點,你也去送送可可,你們以後怕是再也見不着面了。
我點了點頭,我的腦子裡又晃着可可媽安靜地對我笑着的樣子。
淹沒在送行的村人們中間,我木木地隨着人流移動着腳步。在村口的老榆樹下,可可突然回過身,目光像深山日夜的月光一樣瘮人,在人群中搜索着什麼。我和可可的目光相遇時,我一下子醒了過來,我在心裡絕望地喊了一聲可可,突然明白這一輩子再也見不着可可了,我突然知道了什麼才叫這世上的生離死別。我抬起頭望着遠方的天空,遠方的天空突然血雨紛飛。
我突然對着天空使勁地咂着嘴巴,吧嗒,吧嗒,一村人都一臉驚詫地看着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