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丘陵地區,每年過了夏至,便是小麥成熟的季節了。這個時候,漫山遍野,麥香飄飄,麥浪滾滾,涌動的麥浪把大地染成一片黃,把天空染成一片黃,黃的殷實,富貴,篷勃;黃的翻江倒海,驚心動魄,金光燦燦。這是一個收穫的季節,一個熱鬧的季節,一個激動人心的季節。
然而,於我而言,這個季節留給我的卻是烙在心底的永久的痛。
那也是一個麥熟的季節。聽母親說,父親是在兩點鐘起床的,腰上別著鐮刀,肩上扛着扁擔,只在回身帶門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別忘了多帶點水”。然後就一頭扎進霧蒙蒙的夜裡。我們家勞力單薄,我兄妹四人,只我一個男孩,父親從不因為農活耽誤我的學習,全家的重擔都壓在父親身上。這一天,父親是在地頭吃的早飯————兩個玉米麵餅子和一把大蔥。太陽像和人比賽似的,也早早的睜開了眼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小麥,也炙烤着收割小麥的人。空氣似乎凝固了,只傳來一陣陣哄哄的火響。收割小麥是個力氣活,父親頭頂烈日,揮汗如雨,硬是用一個上午就割完了二畝地的麥子,可以想見父親的辛勞了。當那台破舊的像老牛一樣的脫穀機吐出最後一顆麥粒的時候,父親忽然一頭栽倒在剛剛收穫的麥堆上。
從此,父親再也沒有站起來。誰也沒有想到,這是父親大限來臨的最後一天,誰也沒有想到,父親是以這樣的方式走到了人生的盡頭,誰也沒有想到,四十九歲的父親就這樣匆匆的離開了我們,沒有一點徵兆,甚至來不及打個招呼。
我寧願相信真的有心靈感應,這一天我在學校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魂不守舍。還有十天就要走進高考考場的我,第一次逃課,偷偷的跑到學校附近的一座水庫邊,望着靜靜地綠水,獃獃的出神,茫然不知所措。到晚上八點,我接到了父親病危的通知。
家裡,長明燈一盞,我陪父親最後一個晚上。瘦骨嶙峋的父親顴骨高高隆起,白天剛剛磨起了一層血泡的雙手現在是僵硬了。一個不願相信又不得不信的事實擺在我的面前,父親為了這個家收完了最後一粒麥子,卻沒有嘗一口新收穫的麥香,就悄然而去了。父親真的走了,生活是艱難的,日子是辛酸的,父親的走也許是一種解脫,願父親在另一個世界生活的幸福。也許,父親根本就沒有走,因為他不會撂下他的兒女不管的,他那雙關切期待的眼睛一直在冥冥之中注視着我,他的心還在牽挂着這個一貧如洗的家。
父親一生清貧,它是多麼希望他的兒女能過上富裕的生活呀,可是,在那個一窮二白三落後的年代里,這又談何容易。父親年輕的時候落下了支氣管炎的病根,每年夏天,都要痛痛快快病一次,住院是談不上的,連好一點的葯都不敢奢求,只能吃幾角錢一瓶的咳喘朋。據醫生講,這種葯副作用很大。看着飽受病痛折磨的父親,母親只能躲在一邊流淚。鄰居告訴母親,給父親加點營養,身子骨結實了,病就會輕得多。於是,家裡那隻老母雞就寄託了母親的全部希望,每天早晨吃一個炒雞蛋,是父親最高的伙食標準了。當然,病好了,這雞蛋還是要用來換油鹽醬醋的。記得有一次,我給父親買葯回來,順腳拐進了路邊的一家商店,看着櫃檯上擺得整整齊齊的麥乳精,還有藕粉,我想,我要是能給父親買一瓶補補身子該多好啊。現在我能為父親買很多補品了,可是父親卻走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我的心在痛。
我是在離家四十裡外的高中讀書的,每天只能吃窩窩頭,鹹菜是很少的,糧都是自己從家裡拿到學校的。高三了,學校破例允許學生吃教師灶,我不敢奢求,安心的啃着窩窩頭。一天中午,遠遠的看到父親那熟悉的身影,他扛着一袋小麥,徒步送到了學校。我心想終於可以吃上白面饅頭了。望着父親瘦削的背影,我知道,麥子是借的,父親在這一天沒吃中午飯,他還會徒步走回家,父親是捨不得四角錢坐車的。我永遠忘不了,父親眼睛里的很多內容。
貧窮是一個時代的標記。其實,父親是有致富頭腦的,就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農村僵化的經營模式已經有了鬆動,村裡嘗試着土地承包試點。父親馬上抓住了這個機會顯身手,這一年,父親承包的土地掙了二百元,但是,由於老百姓缺少經驗,臨近秋天,村幹部看到一家家豐收在望,竟然以種種理由撕毀了合同,竊取了豐收的果實。至今,我們也不知道本該是老百姓的血汗錢到底裝在了誰的腰包里。
父親是村裡的文化人,那雙拿貫了掀、撅、鋤、鐮的手,拿起筆來一點也不含糊。父親幹了二十多年的大隊會計,還擔任民兵連的文化教員。尤其是春節,父親幾乎為全村人寫對聯,忘不了他那裁紙、研磨的忙忙碌碌的身影,忘不了父親一手按着案幾,一手握着毛筆,眼睛凝望着遠方,思考一幅好對聯的神態。寫好的對聯擺的院子里、草垛上到處都是。又因為父親明大理、識大體,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願意找父親嘮嘮,而父親也總能恰到好處的化解糾紛。當然,父親也有“失手”的時候,就是老少鬧了矛盾,他會偏袒老的,夫妻有了隔閡,他會偏袒妻子,我也曾質問過父親,父親只是微微一笑,不語,父親行三,輩又大,所以村裡人多數都稱父親“三爺”。
可是,就是這樣一位備受尊重的人,竟也受到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羞辱。那是為了我的爺爺,大伯父與爺爺歷來不和,從不與爺爺來往,甚至也不允許他的兄弟為爺爺做一點事情。秋天,隊里分地瓜,爺爺一天可分四百多斤,要走上三四里的山路,七十多歲的爺爺無能為力,父親就安排我一直幫爺爺搬了六天的地瓜。這件事惹惱了大伯父,他帶着兩個兒子找父親興師問罪,遭到了父親的嚴厲斥責,想不到的是大伯父的大兒子,父親的親侄子,竟然,揚手狠狠的打了父親兩巴掌,對視臉面如性命的父親,這無異于晴天霹靂,父親在炕上躺了足足兩天,儘管有許多人來開導父親,但總也難撫平他心中的痛,每念及此,父親的心都在泣血。
而今,辛苦一生,清貧一生的父親在完成了他最後一天的勞動后悄然離我們而去了,帶走了一生的勞累,連同這一次的恥辱。然而,我知道父親是深愛着這個家,深愛着他的子女的,他一定會為他的子女盡到所有的義務的,父親願意為我們撐起一片藍天,父親是實實在在的走了,我知道,這是他的無奈。
父親走了,家還在,兒女還在,作為父親唯一的男孩,我應該傳承父親的衣缽,擔起家庭的擔子,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可是,我徒有讀書人的虛名,卻無讀書人的學識,至今,我沒有為我的姐妹做一點該做的事情,上愧父親的在天之靈,下愧姐妹的期待,我的心在流血。
又是一個麥熟的季節,又一次不自覺的揭開心底的痛。二十年來,往事悠悠,風景依舊,人事已非,那痛,只會越來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