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多加把料,過幾天老刀子就來。”隊長一句話把老麥說愣了。老麥只覺得有一股涼氣順後腳跟躥進脊梁骨。
老刀子是屠夫,十里八村有名的快刀手。難道要……老麥還沒迷瞪過來,隊長說話了,隊長嘆氣說,快春節了,大家也都分一點。老麥徹底聽明白了,老灰驢要完!
不這樣弄咋辦?老灰驢沒人要啊。隊長的語氣里全是無奈。
是啊,騾子沒了,棗紅馬沒了,老黃牛沒了,它們全被人買走了,如今牲口棚里只剩下這隻老灰驢了。老灰驢拉了一輩子車,瘦得皮包骨頭,沒人肯買。那時土地馬上要承包到戶,生產隊再沒必要集中飼養牲畜了,不賣給別人有啥辦法。
聽到隊長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老麥站在牲口棚外“目送”了很久,突然一陣心窩子疼,彷彿他已經先挨了老刀子的刀。老麥是個瞎子,一位養了二十年牲畜的鰥夫。
天要黑了吧?老麥愣了很久,自言自語。老麥對西天“凝望”,在老麥的腦海里一定出現了深冬里那無精打採的殘陽。
老麥摸進牲口棚,熟練地走到槽邊,撫摸着老灰驢的頭說,“老灰驢啊老……”老麥哽咽得說不下去。
解了韁繩,牽老灰驢到門外,老麥鬆了手對老灰驢說,你幹了一輩子,累了吧?好好在地上滾一滾,舒坦舒坦吧。
老灰驢伸直了脖子,垂下頭聞地皮,又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先是前腿再是後腿,依次彎曲跪在地上。老灰驢不可能知道老麥是瞎子,它撲棱着耳朵,又搖擺着腦袋,很討好的樣子,伸直脖子“嗚啊嗚啊”地叫了好一陣才躺下,一個左翻一個右翻地打滾。地上揚起一片又一片塵土。
老麥依牆而站,“望”着老灰驢左右翻滾,心酸得眼角濕濕的。
老灰驢翻滾夠了,抖落身上的塵土,又伸脖子舒服地“嗚啊嗚啊”一陣,乖乖地來到老麥的身邊,用頭蹭老麥的手。老麥拍打着老灰驢的頭問,夠了?沒過癮就再翻滾去,日子不多了啊。老麥一副哭腔,嗓子都叉了音兒。
老灰驢搖擺幾下頭,將韁繩主動送在老麥手裡。
老麥將老灰驢拴在槽上,將料豆撒進去說,老夥計,吃吧,好好吃吧。騾子沒了,馬沒了,牛也沒了,好食料當然都是老灰驢的,何況老灰驢的日子不多了。
老麥很少喝酒,這夜卻去代銷點買了瓶最烈的酒,獨飲。老麥很快就醉了,說了一夜的胡話,說的啥很含糊,只有“老灰驢”幾個字最清晰。
第二天老麥便摸到了隊長家。老麥說,這頭驢我要。
你?唉。隊長說,牲畜沒了,你還沒着落呢。隊長看到老麥空洞的眼睛眨巴了幾下,很痛苦的樣子,忙說,老麥叔別難過,我會想辦法的,不過我這隊長能幹幾天也不一定啊。地分了,牲畜賣了,還要我這個隊長幹啥?
從隊長家出來,老麥的步子很飄,彷彿整個人被掏空了。關於前途老麥早預料到了,可他不願多想,現在隊長把話挑明了,老麥不得不想,越想老麥的心就越沒着落。
在牲口棚外老麥站立了很久,他不願進屋,不敢面對老灰驢。老麥悔恨自己沒本事,保護不了它。想着想着兩行滾燙的東西就滑落在老麥的臉上。
風很寒,有冷冷濕濕的東西落在老麥臉上。老麥豎耳朵聽,有輕微的沙沙聲。下雪了!老麥不禁心中驚喜。這樣老刀子就得遲幾天才來,老灰驢就能跟自己多待些日子了。
一場不期而至的雪讓老麥頓感輕鬆,老麥回到牲口棚好好地給老灰驢又加了把料。聽到老灰驢嗑嘣嗑嘣的咀嚼聲,老麥滿臉愁雲散去,露出欣慰的笑容。
擦黑時有人進牲口棚,從腳步聲老麥能聽出來,是隊長來了。
老麥叔啊。隊長只說一句就把話頓住,頓得老麥的心一下又提上來。隊長說話了,果然是老麥最擔心的結果。隊長說,剛才鳳兒從娘家回來,說她爹老刀子明天就來。
不是……不是說等兩天嗎?老麥眨巴着眼睛問。
這不是下雪嗎?地滑路遠,老刀子去不了縣屠宰場了,他說明天有時間,抽工夫先解決老灰驢吧。隊長說,老灰驢有功啊,夜裡就多加一把料吧。
老麥想說什麼,嘴巴翕動着什麼也沒說出來。隊長“唉”一聲走了。
老灰驢,老夥計。老麥對驢槽的方向喊。老灰驢彷彿聽懂了老麥的呼喚,回應了兩個響亮的噴嚏。
老麥給老灰驢加草料,然後將所有的料豆都倒進驢槽里。嗑嘣嗑嘣,老灰驢咀嚼的彷彿不是草料,而是老麥的心。老麥的腿綿軟無力,趴在驢槽上反覆撫摸老灰驢的頭。
老麥又擰開了酒瓶,仰脖子將酒灌了下去。老麥醉了,醉得更厲害,趴在驢槽上嗚嗚地哭。將剩下的酒全倒在驢槽里,老麥對老灰驢說,你也喝吧,你也醉吧,醉了好呀,醉了就啥也不想了。老麥嘟囔,人這一輩子不就是一場夢嘛,醉生夢死,醉生夢死啊!你是啥?你是一隻驢,難道比人的命運還強嗎?所以你也喝吧,你也醉吧。
雪越下越大,漸漸成了風舞鵝毛,人們在被子里窩了一夜。
第二天老刀子沒來,牲口棚卻成了廢墟。一片黑色的灰燼讓整個潔白的世界極不和諧。
有驢跡和腳印,來來去去反反覆復地在牲口棚外徘徊,雖然又被積雪覆了薄薄的一層,但痕迹卻依然清晰可辨。
老麥叔啊!隊長瘋一樣撲上去,在一堆灰燼上拚命扒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