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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條“老灰”喲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東山老楊

  聽別人說,狗對主人最忠誠,我屬狗,從小就喜歡狗,在我的身邊也發生過不少關於狗的有趣的故事。

  在那個年代,雖說治安沒有什麼大的問題,也不用專門派人維護人們生活的秩序,治安主要靠狗,一個村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只要聽到誰家的狗叫,就會知道有異常情況,要是沒有了狗的叫聲,那村莊就沉寂得讓人心慌。

  我們家喜歡養狗,我們苗家人喜歡養狗。我家養狗,已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幺叔家餵了一隻灰色的母狗,下了很多崽,那些小狗崽很討人喜愛,它們很喜歡咬架,一旦咬起來,簡直沒有辦法拆開,記得有一次,兩隻小狗咬在一起,最後是爺爺提着一隻的後腿,像雜技演員一樣橫着甩了幾圈,才將另外的一隻甩脫。當時就聽爺爺說,這樣的狗口緊,好看家,好輦山(打獵)。等到狗崽滿雙月以後,就從中選了一隻很健壯的,留下來自己喂,那是一隻灰色的公狗,我們一家人都叫它“老灰”。

  老灰對於食物,極其分明,只在我們允許的前提下吃它食盆里的。其他的,就算是它最喜歡的肉,半把斤也好,一兩斤也好,十多斤幾十斤也好,無論放在什麼地方,哪怕逢年過節吃飯不小心掉個雞骨頭在地上,只要你不示意,它就知道,那“非吾之所有”,決不睥睨一眼。

  爺爺喜歡輦山,也很會訓練獵狗,在爺爺很有素的訓養之下,幺叔家的老母狗早就具備了一整套輦山的本領,老灰跟着爺爺去做農活,很快也學會了輦山,怎樣根據地形判斷會有什麼獵物,怎樣利用嗅覺辨別不同獵物的不同氣味,跟蹤追擊,從窩中趕出獵物,在追趕獵物的途中怎樣避開人們設置的羅網、鐵夾、陷阱,等等,做得似乎比人還要熟練。

  當然,這其間,老灰也是付出了沉痛代價的。有一次,它犯了老經驗的錯誤。平時它獨自行動,見到一些小的獵物,一下口就能咬住要害。一次,老灰趕上了一隻刺蝟,憑老經驗一口咬去,殊不知,那刺猥老奸巨猾,一竦身,全身的利刺迸射出來,不少扎在老灰的身上:肚皮、腰桿、下嘴唇、耳朵、額頭、前腳、甚至尾巴尖上,到處都是,有十來棵。那時候,一家人一連幾天都在想辦法為老灰拔刺,最難拔的,是前腳上的那一棵,從它腳桿的皮里射穿出去還足有半卡長。在它疼痛難忍的時候,連家人都不能接近,我們只能趁它不注意的時候,看準了才下手,一次只能拔掉一棵,它還誤認為是我們弄痛了它,要躲我們好遠好久。大概經過三四天,趁它吃飯的時候,還用連架(一種用棕繩連接兩根長木棍做成的用來在地上打黃豆麥子等的農具)夾着它的四條腿,才把它前腳上的那一棵拔掉。從那以後,老灰小心多了,也明顯變得懶了,太陽大了就不出山。

  但老灰的貢獻確實很大。

  在餓飯的那一年,因為糧食緊缺,大人根本吃不飽飯。記得那時我還很小,也就兩三歲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嚴重不良,抵抗力極差,動不動就生病。母親沒能帶我和她一起去上班,也根本不可能背着我在大山裡走村竄寨做那艱難的農村工作,只得把我留給外婆。外婆個子要高大些,體力也很好,哪怕是在吃不飽飯的年代,也整天背着我參加隊里的生產勞動,到頭來分到一小碗飯,裡面還摻雜了很多野菜,我得到的就更少了,為了保證我能夠長大,外婆和外公總是把飯里的野菜選吃光了,才把飯給我,他們吃的,大都是野菜。所以後來外公常對我說:“不要忘了,你那時腦殼只有鎚頭(拳頭)大,還歪在脖子上。”政府為了讓人們能夠多吃上飯,不讓人們喂狗,公社還專門組織了打狗隊,到各村各寨捕殺。打狗隊到我們村的時候,遭到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反對,大家都一致地說,我們寧可少吃一口,也要把這兩條狗喂下去,你們不知道啊,我們種的包穀,都快熟了,那野豬一出來,只一晚上,一整壩全倒下了。自從有了這兩條狗,野豬才不敢出來糟蹋我們的莊稼,這可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啊!就這樣,我們家的兩條狗在全村人的保護下活了下來,也一直為全村人守候莊稼防範小偷。

  後來老灰總是跟着爺爺上山,遇上小的獵物,在餓極的時候,咬着了就自己吃;遇到大的,咬死了,不吃,就爬到高岩上對着地里幹活的人們拚命狂叫,爺爺知道了它的這種習慣,一次,叫年輕人上去拿獵物,年輕人不以為然,還和爺爺打賭才上去,果然在老灰呆的地方得到了獵物。那個年代,沒有糧食,喂不起豬,根本吃不上豬肉,能夠時不時地有點野物,儘管沒有什麼佐料,只用清水煮了,醮辣椒水,總去不了那種腥味,但和其他人家相比,我們家的這種日子也算好過的了。要在豬肉“科技”含量很高的今天得到了,加上各種佐料,稍用點烹飪技術做出來,那就美得無法形容了。

  又過了幾年,大概是文革前的一兩年,開始修連接鄰縣的公路,在那個年代,挖土方要容易得多,開山炸石很費工,也很危險,裝雷管炸藥點引線,把握不好,是要死人的。說來也怪,我們村子附近的這一段全都要開山炸石才能修出來的危險性很大的路,就被一個完全是苗族的村子抽上了。他們來了,都知道我們家條件極為艱苦,但不住別家,就只住我們家,用他們的話說,“都是我們家人,好說話。”住別家,怕人家瞧不起他們,那時候我們苗家被別人瞧不起,是常有的事。全村的男勞力二十幾號人,只帶了糧食、幾桿獵槍、幾床被子和一些修路必需的工具,沒有帶菜,也沒有墊床的。那時候的糧食都是定量的,他們不會佔用我們的口糧。我們家沒有床,住的很簡單,他們也是知道的,大房子後面擴出來的小土牆房裡,不漏雨卻很潮,晚上把用具順開,泥地上鋪上稻草,就成床鋪了,白天把稻草收起又把用具放回去,草被壓碎了再換新的。菜,我們家種得有,多點少點,也可以過;更重要的是,我們家有兩條獵狗。老灰也把他們當作家人,因為他們說的是苗話。他們輪流着每天由三四個人背着獵槍帶上我們家的兩條獵狗出去打獵。岩羊、野豬、野牛、黃麂、獐子這些大的,每天少則一隻,多則兩三隻,他們有的歪歪斜斜地抬着獵物,有的背着幾支獵槍牽着獵狗,一路有說有笑地回來,那情形,像打了大勝仗一樣興高采烈;小的像野兔、野雞之類,是拿回來配味道的,根本不算數。我們一家,也和他們一起,天天有肉吃,儘管做法極其簡單,沒有油,只用水煮了,醮上辣椒水就吃,但總是那麼香,因為那畢竟是肉啊。就這樣,直到那段路修完,他們和我們一家,共同度過了半年多艱難而開心的日子。

  老灰很通人性,在很多方面,都明顯地表現出它受我們的影響。我們村裡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它都很友好地對待。只對一個愛招惹它的人懷恨在心和從不放過,那人家離我們家還不到兩百米,也算是鄰居了,可只要他從我們家坎下過,老灰發現一次就追着咬一次,出去幹活的方向,要一直追出村寨,回家的方向要追到他家屋檐腳;那人和老灰也真是死對頭,過一次也要逗一次,直逗得老灰呲牙咧嘴歇斯底里。儘管這樣,始終還是一個不傷一個,這其實也是一種和諧,一種充滿着矛盾的和諧。老灰很精靈,也很剛烈,老灰不認識的人,只要接近我們家,就拚命地咬,不準生人靠近我們的房屋。遠處的親戚來了,必須在很遠的地方就和我們家打好招呼,管好老灰,要是沒有我們主人打招呼,生人根本進不了我們家。老灰在的時候,那些梁上君子,一直不敢光顧我們家,就連光顧別家,也要先找好一條不從我們家附近經過的路線。

  那時父親在外,工作很忙,幾個月都不回一次家,連記性很好的老灰都不認識他了。記得有一次,父親回家來,剛踏上院壩下面的石梯,老灰發現了,就呲牙咧嘴歇斯底里,死活不準父親走上來。好在父親還知道老灰的習性,用苗話平淡地說一句:“你瞎啦。”老灰立即匍匐着,五體投地,一改狂吠而為親昵的尖叫,遍地打滾,迎接父親回家——它分明從那句苗話中知道了,父親是“我們家人”。直到最後,老灰都和我們一樣,把會說苗話的當作“我們家人”。

  老灰對我們主人很忠誠。俗話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人們不認自己父母的事,我倒還時有耳聞。可老灰始終沒有嫌棄過我們家。記得有一次,老灰離家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我們作了種種猜想,老灰被人拐走了,老灰走遠迷失回家的路了,老灰遇到歹人或者猛獸遭到不測了。就在我們一家對老灰幾乎徹底絕望的時候,老灰回來了:拖着疲憊的身體,餓得精瘦,舌條伸得老長,眼裡充滿着企盼。一到家中,用頭輕微地逐個拱着我們,彷彿向我們訴說著它離家以後的百般艱辛;用老長的舌頭乾澀地舔着我們伸向它的一隻只手,彷彿傾吐它回到家以後的萬般溫暖。從那以後,老灰就再也沒有長時間離開過我們家。

  可有一次太出乎我們全家的意料,也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我已記不清是哪一年。七月半,在我們苗家,可是一年之中重要的幾個節氣之一,是僅次於除夕的祭祀祖先的日子,管他有吃無吃,總要弄點什麼,燒幾柱香和幾張稻草紙,唱着祭歌,給祖先進貢點拿得出來的美味,讓他們歆享。臨近七月半,一位表叔說,很久沒有改善生活了,就帶着我們家的兩條狗,去輦山。

  一兩天過去了,表叔沒有回來;三四天過去了,表叔沒有回來;五六天過去了,表叔還是沒有回來;到臨近幾個村寨中有來往的親戚家問了,表叔沒有到過他們家;七八天過去了,把方圓十里八里的親友都問遍了,還是沒有表叔的蹤跡;甚至派人沿着表叔輦山的路找了,還是不見蹤跡。表叔的父親、我的姨公,可是遠近聞名的老魔公,自己會打卦,會測算。按照他的卦相和測算,表叔是平安無事的,他一直堅信這一點。可正如俗話所說,自家的手摳不了自家的背,自家的葯醫不了自家的病,自家的端公治不了自家的神,這次,老姨公失算了!完完全全地失算了!誰會知道,這一失算,竟給他的一生帶來了那樣巨大的傷痛和那樣深重的災難啊!

  老姨公毫無辦法,到單位上去找到父親,父親一聽,馬上意識到問題的極端嚴重,一邊立即請假,一邊罵著找的人的粗心,一邊跟着老姨公趕回來,又在寨子中找了幾個特別細心的人,再次沿着表叔走過的山脊,仔細搜尋,走過了四五個山頭,父親看到了表叔的蹤跡,禁不住一聲長嘆:“完啦!就在這裡啦!”——一塊被踩翻的石頭,一溜向著山下延伸的被什麼壓倒過的草叢中,已冒出一棵棵鮮嫩的蕨菜。大家順着那被壓倒的草往山下找,到了一處懸崖邊,什麼也沒有看見;大家又從懸崖中找到可以攀援而下的地方,小心謹慎地下到懸崖腳下,再回到剛才在上面找的大致位置,眼前的一幕讓所有的人都驚呆了:表叔被衣服高高地掛在懸崖上,一隻腳尖剛點着地,另一隻腳蜷縮着,兩隻手彎向後面摸着後腦勺,又彷彿是想去解那懸挂着的衣服,整個臉被烈日晒得乾枯了,周圍飛舞着很多綠頭蒼蠅——表叔分明是在他出門的當天就遇難了的!老灰和那條老母狗,還坐在表叔的旁邊,竭盡忠誠地守着,筋疲力盡,長伸着舌頭,已經喘不出粗氣,只微微地呼吸着,連口水都流不出了,見到了前來的人們,想表示什麼,卻已經無能為力。哦,十來天了,在七月間烈日的暴晒之下,在夜寒的侵襲之中,沒有進食,沒有滴水沾唇,竟還一動不動,守着自己的主人,要不是人們這時找到,它們還將繼續守下去,定要守到地老天荒,彷彿要守到主人復活!身臨此情此景,人們想到的,會是什麼啊!痛惜主人的不幸?敬佩獵狗的忠誠?慨嘆逝者的教訓?解悟牲畜的靈性?芸芸眾生有幾多味?與這相比,應該都乏味了吧!

  什麼都來不及想了,大家七手八腳,砍來木棍,扯來藤條,胡亂做成擔架,一些人抬表叔,一些人抬兩條狗,沉默着,凝思着,慢慢下山,走到了山路上,腳步仍是那樣的沉重,肩上的擔子更是那樣的沉重。

  一直過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老灰它們才恢復元氣。而它們的忠誠和堅忍不拔,被人們讚歎了好久好久……

  到了晚年,老灰思維有些錯亂,有些不聽使喚,有時亂咬村裡的熟人。母親就想把它賣給燒狗湯鍋的。買主交了兩元的定錢,第一次來拉,有我們主人招呼,老灰還是老實的。可是,沒有我們的幫助,他們根本接近不了老灰。是啊,自己餵了十多年,立過不少功勞,對我們一家,甚至對“我們家人”,都無限忠誠的老灰,怎麼忍心將它束縛着送給別人去千刀萬剮燒湯鍋啊!第二次,買主找來鐵夾,讓我們把房門關上,在堂屋中放上一盆飯,在飯和門洞之間狗鑽過門洞必定要踩的地方放了鐵夾,哄老灰進屋吃飯,我着實為老灰捏了一把汗。老灰鑽過門洞,可它太精靈了,沒有踩在鐵夾上,繞開了,也沒有吃飯,一轉身,從另一邊跑出去了——老灰平安無事地跑出去了!老灰可是和鐵夾、羅網、陷阱之類打了不少交道的老經驗啊,怎會輕而易舉地上當呢?我又為老灰的平安無事感到無比的寬慰。第三次,老灰根本不聽我們主人的招呼,死活不讓扛着套狗工具的買主走上我們家院壩。聽人們說,牛接近經常殺牛的人,聞到牛血腥味,是會流淚的,所以從古到今,都會有人“不忍其觳觫”而遠離庖廚。老灰大概也聞到買主身上的狗血腥味了吧?不過,面對屠殺者,老灰不是流淚,而是施展了它的無比狂放和兇悍,奮起進攻,不惜以生死相搏,從而保住了自己的生命。這正是老灰更耐人尋味的地方。

  後來,母親只好退了買主的定錢,囑咐我們,嚴管老灰,以免它再咬傷人,從那以後,老灰也沒有再傷過一次人。就這樣,老灰活了十四年多才老病死去,我們把它埋在了村邊的小山上。

  我那條老灰喲,消逝已近四十年了,可是,段段故事,現在回想起來,彷彿就在昨天。

  一次聽同事上巴金的《小狗包弟》一課,和朋友談及我正打算寫這篇文字,朋友開玩笑說,人性有時還不如狗性,想來,這句話是不錯的。

  2011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