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淮安的淮河邊,有座漂母祠。它是為了紀念那個用飯食接濟過大漢的開國功臣、大軍事家韓信,常常在淮河邊漂洗布疋的漂母的。
其實,漂母不是人名,它只是一種職業女性的通稱。這個職業現在還有。在蘇北淮安一帶,歷來就出產一種用老式的織布機織出來的土布,再用板藍根之類的植物染料染出藍白相間的花來,稱為淮安藍印花布。這種布在染色后需要在河裡漂洗,然後直接在河邊的草灘上晒乾。這種活太辛苦,一般都由上了年紀的農家女來干。她們把兩個褲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兩截紅紅的腳桿,即使在天寒地凍的季節,也踩在河水裡,漂洗着永遠洗不完的布匹。當地人通稱她們為漂母。淮河邊貓眼村的汪根花大媽就乾著這樣的營生。
這天午後,汪大媽正在河裡忙活,只見河堤上由北向南走過來一個矮個中年男人,從他的一身風塵來看,他已經走了許多路。漢子走到近旁的大柳樹下,累得一屁股坐下,靠在樹桿上,一雙眼睛哀哀地看着正從河裡上來的汪大媽。
“大媽,有吃的嗎?只要能填肚子,什麼都行……”那漢子一口的山西口音。
汪大媽望着他,有些心軟,說:“我午飯還有點兒吃剩的,你不嫌臟,就在那個小竹籃里,你吃就是……”
那漢子什麼話也沒說,欠過身子,抓過那個小竹籃,掀掉蓋在籃上的那塊布,捧起裡面的那半碗剩飯,才三兩口就吃完了。顯然,他還有些不足,捧着那隻空碗仍不肯放下。
“要不,等我把活幹完,跟我回家吃去?”汪大媽說。
“成,我剛才看到漂母祠了,原來當年的韓信就是在這裡受到漂母接濟的。真沒想到我韓……”說到這裡他突然咽下了半截子話。
“韓,韓什麼?”汪大媽已經在收拾那些晒乾的布匹了,她問。
漢子朝河堤兩端看看,見近旁沒人,他才把半截子話續下去:“俺也姓韓,俺叫韓星,滿天星的星……”
汪大媽收拾起那些已經晒乾的布,顧自向前走去。韓星跟在她身後,進了一個農家小院。見這個院子里沒有其他人,韓星問:“家裡的人呢?”
“兒子他爹不在了,一個女兒在北京上大學,兒子在山西的一個煤礦里開汽車。家裡就我一個人。”汪大媽說,“我這就給你做飯。”
這時,韓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開始掏腰包,從裡面抽出四五張百元大鈔來:“大媽,我在你家借住幾天行嗎?你幫我去村裡的小店裡買牙膏牙刷和毛巾……”
望着他手裡的錢,汪大媽眼裡顯出狐疑的神色:“你身上有錢,怎麼會餓成這樣?”
韓星把錢擱到桌上,輕聲說:“大媽,我不瞞你,我惹出事了。我檢舉了我們那裡的一個貪官,不料那貪官勢力大得很,他不僅擺平了他自己的事,還要收拾我,我只得逃出來,那傢伙耳目眾多,他的爪牙正在四處追殺我……所以,我大路不敢走,連飯店也不敢進……大媽,你讓我在你家裡躲幾天,等過了風頭,我再到北京去告他,不把那貪官告倒,我們老百姓就沒有活路了……”
“你說的是真話?要是幹了壞事逃出來的,我可不能留你。”
“大媽,你看我像是做壞事的人嗎……”
“那你就把錢收回去。借住幾天買把牙刷什麼的我能收你的錢?我日子還過得去。過了十五號,我兒子就匯錢回來了,雷打不動每月一千塊。再說我還能漂布,我們就負擔一個大學生……”汪大媽說著坐到灶後去了。
韓星收回錢,就在那間掛滿鏡框和獎狀的堂屋裡隨意地瀏覽起來。鏡框里有個穿着舊軍裝的小夥子,顯然就是汪大媽的兒子了。韓星一細看照片上的人,頓時渾身一緊。難道,難道這個小夥子就是他?
“大媽,你兒子在山西哪一家煤礦開車啊?”韓星裝作很隨便地問。
“信里說,是一個叫韓家溝的煤礦……”
就像頭頂炸響一個雷,韓星只覺得腦門上轟的一聲響,身子晃了兩晃。還好汪大媽在灶后燒火,沒有留意到他的失態。天哪,這世界太小了……
原來,韓星就是那個韓家溝煤礦的老闆。鏡框里那個叫余小滿的退伍兵,就是汪大媽的兒子,這兩年一直在為他這個老闆開車。可現在,連他母親也不知道,這個退伍兵永遠也回不來了……
晚飯後,韓星躺在余小滿的那張單人床上,怎麼也睡不着。他真後悔自己沒有聽余小滿的話。這一切還是三天前的事。那兩天,管安全設備的老楊幾次跑到礦長辦公室找韓星,說安在掌子面上的瓦斯測定器的探頭電極可能是老化了,那瓦斯測定器的指針一動不動的。說起來也是,那電極不貴,規定一年一換,可韓家溝礦的幾隻瓦斯測定器的電極有兩年多沒換了。這倒不是韓星心疼錢,他實在是忙得顧不上這樣的小事。在韓星眼裡,掛那麼幾隻玩意兒,不過是給那些下來檢查安全的人看的。那天老楊又來提買電極的事,正巧為他開車的余小滿也在,余小滿說要不讓他去縣機電公司跑一趟?韓星瞪了余小滿一眼,說五點鐘他還要趕仙林苑度假村的場,他要宴請縣裡那些頭頭腦腦。小滿說來得及,他保證四點半前趕回來。說著他就鑽進車裡開走了。結果不到四點半,他就把電極買回來了。小滿看看錶,說他乾脆給老楊送去。說著他抓了只安全帽就進了罐籠……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他的罐籠停在負56平洞時,廊道里的瓦斯炸了,余小滿和47個正在上班的工人一起葬身在地獄深處的烈焰里……
韓星在那場混亂中抓了一把錢落荒而逃。他慌不擇路,餓了十來個小時,其間只搭了兩程的手扶拖拉機,才鬼使神差地流落到離漂母祠不遠的這個貓眼村,借宿在汪大媽家。
第二天,汪大媽又去漂布時,這個農家小院里就剩下韓星一個人了。這年頭,在山西傳着一句話,叫老闆發財,政府買單。像煤礦爆炸出事,老闆卷了款子一跑了事,政府只好出來替人擦屁股,每個遇難礦工家屬發二十萬。像汪大媽,要不了幾天,就會有政府的人來接她去礦里領骨灰盒和那筆錢的……
很快韓星又發現一個秘密:余小滿跟他那個正在上大學的妹妹竟是不同姓的。從那些早年中學的三好學生的獎狀來看,他妹妹叫陳冬香,而那些發黃的五好戰士的獎狀卻寫着余小滿。晚飯後,他指着兩張獎狀,問起兄妹倆不同姓的緣由。
汪大媽抹着奪眶而出的淚水,說兄妹倆原本就不是一家子人。
陳冬香是淮河那一邊的小崗子村人,雖說一個農家女沒那麼嬌貴,可她也是一個三口之家的小公主,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
汪大媽說,余小滿這個汽車兵從部隊退伍后,在本地一個石礦上開着一輛租來的農用車拉石頭。沒想到後來出了事。
汪大媽說,是五年前的寒露時節,礦上的活特忙,晚上還得裝車運石頭。余小滿的那輛裝滿石頭的農用車正從淮河大橋上開下來,拐上通小崗子村的那條機耕道。他看見前面路邊有個中年漢子騎着一輛自行車,車后還帶着一個女人,所以他就開得特別慢。儘管如此,那輛自行車還是倒在了他的車後輪底下。那兩人正是陳冬香的爸爸媽媽。望着血肉模糊的兩個屍體,余小滿嚇呆了,然後扔下車就逃了。汪大媽等了一夜也沒見兒子回來,到天亮她才知道兒子出事的消息……
她去找兒子。她知道兒子身無分文,連換洗衣服也沒有帶,他不會跑遠。有次母子倆為點兒小事吵了兩句嘴,兒子一整夜沒回來,汪大媽找得可苦了,最後在鄰村一個廢棄的磚窯里才找到他。果然,母親弄了點兒吃的,鑽進那個廢磚窯,就看見躺在乾草上的兒子了。
汪大媽盯著兒子,氣得老半天說不出話。汪大媽終於發作了,她先扇了兒子兩個巴掌,然後一邊扯著兒子身上的舊軍裝,一邊大罵出聲:“儘管它沒有領章了,你還是不配穿着它!還有,你不配長着這麼一副寬肩膀。男人長一副寬肩是用來承擔責任的,穿軍裝的男子漢天塌下來也能頂。你倒好,遇事就跑,就躲,你以為你跑得掉,躲得過嗎?你即使逃得掉躲得過,你的心能安得下來嗎?你去看看那個失去爹娘的小姑娘,她有多慘!她日後的日子怎麼過?該你承擔的責任你就要去承擔下來!記住一個‘法’字,法是什麼?老太婆認為,法就是責任!現在你吃!吃飽了媽送你去自首!”
“後來呢?”韓星問,他的聲音在抖。
“他去自首了……後來,交通監理部門認定,陳冬香的爸爸要承擔大部分的責任。
他在親戚家喝酒太多,小滿的車那時已經減速、車子已經很靠邊了,可是那個老陳還是因為飲酒過量沒拿穩車把,連人帶車倒到我兒子車子的後輪底下……可即便如此,我們母子倆也沒有放棄責任。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登門,勸陳冬香搬到我們家來。小滿又賣掉他用退伍金買的彩電和其他東西,替她交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借讀費,把她送進淮安最好的高中。這幾年,我拚命漂布,小滿拚命下苦力,去年又把她送進了北京的大學。冬香上大學后,開支大了,小滿為了多掙錢,便去山西下了煤窯……”汪大媽一邊說一邊抹着眼淚。
“韓同志可別笑話我。我這眼淚不光是為那些苦日子掉的,我這是高興的。真的,我跟你說,現在這兄妹倆感情可好了。他們都說定了,只等冬香大學一畢業兩人就結婚。你看,老太婆不是因禍得福,撿了這麼好的一個兒媳婦?”
汪大媽說完,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吧嗒吧嗒地落。韓星覺得她的淚珠兒每一粒都像鐵打鉛鑄的,砸在他心上,讓他痛到骨髓里……
第二天等汪大媽起床時,韓星已走了。床頭那張小桌上,整齊地碼着一萬多塊錢。那一大沓鈔票下面,是韓星留下的一封長信。信的開頭是這樣幾句話:
“汪大媽:我決定回去自首了。這錢是我還給你的良心債。除了回去的路費,我把這回來得及帶出來的錢全部留在這兒了。我想過幾天政府還會來人請你去領二十萬的……謝謝你那半碗飯;謝謝你那珍貴的眼淚;謝謝你那句‘法律就是責任’的話;謝謝你‘男子漢的肩膀是用來承擔責任’的教導,我回去承擔責任去了。大媽,我韓星會永遠記住一位當代漂母珍貴的眼淚的……我還有一句話,媽媽,當你知道一切后,你可千萬要節哀啊!……我這一去如果還有出獄的一天,我一定會到你身邊來給你做兒子的。媽媽,讓我叫你一聲媽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