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天已經很熱了,可能是六月初,班主任王老師對我們說,同學們三年同窗,三年風雨。今天大家最後一次坐在一起,開最後一次班會。今後要想再聚在這間教室里,可就難於上青天了。同學們談談今後吧······。我們明白了,這最後一次班會是讓同學們對高考的結果——考上和考不上大學——要“一顆紅心,兩套準備”。
想考大學的同學多。葉同學極富抽象能力,酷愛數學,希望進大學數學系。張同學想當醫生,要考醫學院校。雖然都願多學專業知識,但有把握考上理想院校和專業的不多。此“不多”者,須滿足兩個要求:政治條件好;學習較好。當時是先報志願后高考,多數學生對高考結果並無多大把握。也有自感考上考不上大學關係不大的:反正城市知識青年都給安排工作,上不成大學就工作,怕什麽。——當然還是考上好。這些準備參加高考的,都說自己已有“一顆紅心,兩套準備”了,但究竟“準備”得怎樣,還得看高考之後。
觀棋比下棋輕鬆,因為觀者在局外,局不關己。最後的班會上就有“局外”“觀者”。那年召跳傘員,我班兩同學竟幸運入選。他們的發言,豪壯里充溢着榮幸與歡欣。
肖同學的話,我印象極深。他說,他家工人多,是個工人之家,父親、叔、伯他們還都是地道的產業工人。“我不考大學。我覺得進工廠也很好。我就想當個工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我的“印象極深”,其實是候來的回憶印象,當時並不覺得他特異。工農兵學商,工為首,屬領導階級,社會地位高。夠七級、八級工標準的工人師傅受人尊敬,收入也好。官職也不過是一種“職”,一種工作,並不特別為時人艷羨,考上大學又有什麽了不起?況且大學畢業即成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對象。有位工人講過一句白話經典:“現在給自己幹活,還能偷懶嗎?”另一句經典是“以廠為家”。這是當年中國工人的處境和精神。
班裡另有一個數目極少的人群——家庭成分高的同學。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從諳事起就生活在出身的陰影里:年齡漸長,陰影漸濃,言行漸慎,自卑漸重,直到“文革”亂后,再到“撥亂返正”,陰影才散去。雖然他們對突放的光明還不適應,但那驚喜之情,感恩之心可想而知,正象屯積之水衝出大開的閘門,匯入大河,滔滔滾滾,激涌遠去了。這是后話,在那最後的班會上,他們聽多說少,出言謹慎,四平八穩。他們不僅對考大學,更對個人前程憂心重重。
人們不憂經濟:幹活就有飯吃,一般都有活干。農家子女、城市貧民子弟上學、參軍、進工廠,都有機會改變自身乃至家庭的經濟、社會地位。但憂政治:“運動”就要整人,時有政治運動。於是有整人者和被整者。前者可能飛黃騰達,後者必然身敗名裂。兩者都可能改變自身乃至家庭的經濟、社會地位。“三年風雨”,耳聞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親歷了一九五八年的“整團”。“三十而立”嗎?經歷過“整團”的團員們怕已經提前“而立”了。對我們這些青年來說,雖然前路陌生而修遠,但都願踏上去,朝前走,真正“走向生活”,走進生活,正如鳥兒不知飛起來會怎樣,卻都要飛一樣。
記得那時高中語文分為漢語和文學兩門課。文學課按中國文學史選編教材,頭一課就是“關關雎鳩”。班主任王老師教文學課,從高一教我們到高三,又到今天,送我們畢業。他告訴過我們,他曾是研究古漢語的,所以教古代文學較得心應手,教時文則功力稍差,必須更用功。敢於向自己的學生道出自己的不足者,在極重師道尊嚴的當時是少見的。可見王老師的坦誠、勇氣和師生互信。最後一次班會上,王老師送每位同學一個書籤。書籤系一綵線,正面彩印畫,背面為王老師簽名的勵志語。給每人寫的勉語都有針對性,書寫着王老師的又一番心血。這是教誨我們三年的班主任老師對我們最後一次教誨。給我的書籤後來失於“文革”之亂,但書籤後面的話我仍記得。每憶及此,似乎又看見王老師正兩手據案講課,又聽見他講課時帶四川口音的普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