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蘭花協會換屆選舉了,誰也沒有想到,從市機關食堂退休的老伙夫耿長賡老頭得的選票會那麼多。這雖然是個鬆散的群眾團體,當個副主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這個選舉,讓協會裡那些個原來當過副市長、當過市人大主任幾位頭頭腦腦們的老臉往哪兒擱?可沒辦法,連村主任、居委會主任的選舉都大民主海選了,何況這麼一個純個人愛好性質的群眾團體?選到誰還就得認誰,這樣,老伙夫頭就當上市蘭花協會的副主席了。
其實,長賡老頭榮升蘭花協會副主席,應該說是有資格的。論財力,他兒子耿得彪是市裡最大的房產公司廣廈集團的老總,身家有幾個億,今後協會裡有啥活動,要派個車呀,吃頓飯呀,還不是老頭子一句話?論蘭花,老頭子那用鐵門鎖着大狼狗守着的後院里,雖然只養着一盆蘭花,可他那盆蘭花的價值要超過人家幾十上百盆。去年台灣有個蘭友開價五十萬向他買,老頭子還是一個勁直搖頭。說你就是把一座金山堆我面前,也別想捧走我這盆蘭花。
列位要問了,他這盆什麼蘭花,那葉子是金的?花是鑲了鑽石的?那倒也不至於。可是,物以稀為貴,這盆蘭花之珍之稀,的確讓人咋舌。
俗話說,有千年不大的黃楊木,沒見過百年不敗的盆里蘭。長賡家這盆蘭花雖說不到百年,可在他家養了七十來年依然生機勃勃,這倒是有許多老人可以作證的。它還是長賡老頭他父親的遺物,在抗戰時期就出了名,就鬧出過故事,那故事在檔案館里的老報紙上還可以查到。反正,那時候的報上就把這盆蘭花叫做汗青照了。
這天傍晚,長賡老頭在為自己開小灶的時候,兒子駕着他的寶馬回來了。兒子一直很忙,他是很少回來的。這個大房產商從汽車的後備廂里搬出一箱五糧液,他知道老父親喜歡這一口。再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包老人最喜歡的咸亨酒店的醉肚片,讓父親關了煤氣灶,耿得彪開了一瓶五糧液,爺倆就對酌起來。一時間,長賡老頭把醫生叫他不要多飲酒的告誡拋到腦後了,一連喝了三杯。也就是說,酒已經過了三巡。
“老爸哎,你不是說過,要把那盆汗青照傳給我的嗎?我今天就是來搬那盆蘭花的。等一下你把那隻狗管住,我把那盆花捧到車上去。”到這時候,那個大房產商才圖窮匕首見,說出他的來意了。
“怎麼,打算收心,不做生意了?按說,你那房子有那麼大的陽台,養幾盆蘭花倒是好的。”長賡老頭放下酒杯,望著兒子那張千杯不改色的國字臉說。
“我哪有那閑工夫?”因為家教,兒子即使到現在也不敢在父親面前說假話,“我想用它派個用場。”
“派用場?派什麼用場?”老人那雙眼睛一下子瞪得像銅鈴。
兒子說話了,他說市裡的天子山新區就要開始招標了,那是八百畝土地,可以蓋多少樓啊?那會產生幾千萬的利潤!多少房產商眼珠子發綠地盯着那塊地。這當中,最關鍵的人物就是市委副書記、市長周開山。可是這個人號稱周鐵面,你想送紅包啊,帶他游新馬泰呀,門都沒有!可是,他最近打聽到了,這個周鐵面唯一的嗜好就是蘭花,聽他秘書說,他也知道汗青照。不是說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嗎?他想投其所好,拿汗青照做人情,攻下這個堡壘……
長賡老漢在市機關食堂待過幾十年,耳濡目染,對那套潛規則了如指掌。周市長他也認識。蘭花協會每次搞蘭展,他都是必到的,周市長也多次表示,等年紀到了,他退下來了,他一定要參加市裡的蘭花協會。他也多次跟長賡老頭說,有空他一定要來見識一下他的汗青照。兒子不愧是個精明的商人,他要真的拿起這塊敲門磚,興許是敲得開周開山的家門。
可是,他在市機關食堂待了幾十年,見過多少人紅起來又倒下去。他想,一個幹部的門一旦被某一塊敲門磚敲開,就像大堤里有了蟻穴,離決堤也就不遠了,目下周市長口碑是那麼好,你這不是害人嗎?於是,老人說話了:“你是老耿家的人,你應該知道,汗青照是通靈性的,它是有氣節的,日本鬼子把它搶去,它就不惜以死來殉節。你若是用它去行賄,只怕它不會聽憑你擺布。只怕到時候它葉子黃了,你畫虎不成反類犬,雞飛蛋打一場空,後悔也晚了。一句話,你拿它去派這個用場,我就是不答應!”
知父莫若子,耿得彪知道說什麼話也沒有用了。他給父親又倒了一杯酒。五糧液真是好酒,等這杯酒喝下去,在老耿頭面前,眼前的兒子就變成好幾個了。不一會兒,就發出濃重的鼾聲,老頭子頭一歪,倒在沙發上睡去了。
耿得彪把父親抱到床上,蓋上毯子。他抓起床頭柜上父親的那串鑰匙,然後包了那些沒吃完的滷味,到了後院,開了那把大鐵鎖,把所有的滷味都獎賞給那隻大狼狗。他畢竟是來過幾次的,大狼狗認識他,況且還有如此美味,就一聲也沒叫,搖着尾巴去狼吞虎咽了。
耿得彪把那盆汗青照捧進寶馬的後備廂,又把該鎖的鎖一一鎖好,放回鑰匙,開了車就走。俗話講三討不如一偷,況且自己家裡的東西,也不能叫做偷。父親不同意是真,可等他明天發現了,汗青照已經在周市長家裡,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他能去周市長家裡捧回來不成?
回到城裡,他把汗青照捧進客廳,怕父親打電話來要蘭花,他還特意關了手機,就得意洋洋地洗澡上床了。
他是在後半夜被一陣驚雷驚醒的。初秋的天變化就是大。他擔心停在別墅院子里的寶馬沒有關好窗,雨會打進去,就起了床,打開大門。可門一開,跟着風雨一道,倒進一個人來。原來大門上靠着一個一身泥一身水的人。藉著閃電的光,他一眼就認出來,是父親!
耿得彪急忙把父親抱進客廳,一邊大叫着做醫生的老婆的名字。他老婆睡眼惺忪地下樓來了,見到這個一身是泥一身是水的人也嚇了一跳。兒媳婦知道,老人的糖尿病已經影響到心臟了,好在家裡常用藥都是現成的,急忙給老人灌下速效救心丸,老人才慢慢醒了過來,於是兒子和兒媳婦才開始為老人擦洗。
“半夜裡,我醒來后,總是要去後院照看一下的,我發現汗青照不見了,給你打電話又打不通,想等天亮再來,又怕晚了……反正十來里路,年輕時常走的,我就撒開腳往市裡奔,誰知道半路上會下雷雨呢?”長賡老頭有氣無力地說。
“爸,這又是何必呢?這關係到好幾千萬,你就成全你兒子吧!”耿得彪真的發急了。汗青照就在一邊的茶几上,那葉片上的細水珠在閃閃發光。
長賡老人深情地望着汗青照,他一字一句地說:“就因為它是汗青照……古人還知道留取丹心照汗青,你就不能檢查一下自己的一言一行對不對得起汗青?……天亮后,我跟你一道,把它捐獻給園林管理局,供他們科學研究用……至於你的項目,我看還是憑着你的誠信和優質,去正正噹噹地參與競爭……我們,可千萬不能害了周市長啊!兒子啊,我知道自己可能不久於人世,我這一輩子沒求過你,現在,就當我最後求你一回,我們積點德,好嗎?”
耿得彪滿臉是淚,他一個勁兒地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