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旦夕禍福,這話不假。寧波市郊福樓村陳彩香大嫂七歲的女兒沈朝飛在她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遇到不測,把一條右腿丟掉了。直到現在小朝飛成為一個殘疾人游泳運動員,被召到國家集訓隊訓練,參加即將召開的北京殘疾人奧運會時,她半夜裡還常常會被那個噩夢驚醒。
十年前初冬的那個早晨,小朝飛高高興興地去上學。她知道媽媽忙,從來不要媽媽送。自從爸爸因為食道癌過早地離開人世后,媽媽是又當爹又當娘,她還要拚命地賺鈔票還給爸爸治病時落下的債。小朝飛知道道要靠公路的邊走,這地方經濟發達,到處都是車子。這一大早的又有霧,儘管小朝飛已經走得很靠公路的邊了,可還是有一輛飛駛而過、飄着酒氣的車子把她撞倒了,那車子的後輪還從小朝飛的整條右腿上碾了過去。出事後,那車子也沒停,就消失在霧中了。公路邊的血泊里,只剩下在大聲哀號的小朝云:“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可是,那麼多車就沒有一輛停下來的。
就在小朝飛已經昏迷過去時,終於有輛運海鮮的工具車在開出幾十米之後停下了,倒了近三十米才停在小朝飛身邊。只見從工具車上下來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人,他毫不遲疑地把血泊中的小朝雲抱上車,那一車鮮活的海鮮也顧不上送了,這車就直接開進了鎮上的醫院。在那個年輕人掏出身上僅有的六七百塊錢后,醫院立刻開始搶救。醫生說,這孩子要是再晚送五分鐘,再多流幾分鐘的血,就沒救了。接下來,等小朝飛的媽媽一腳高一腳低地趕到醫院,七拼八湊交夠了買血的錢和搶救的醫藥費,再想到要感謝那個救女兒命的大恩人時,哪裡還有那輛工具車和那個高個子年輕人的影子?
就這樣,小朝飛那條血肉模糊的右腿終於沒能保住,小小年紀的她成了殘疾人大軍里的一員。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由於那時她已經昏迷,一點印象也沒有;她媽媽四處打聽,想對他說聲謝謝,這個心愿一直沒有實現。
在小朝飛二年級那年的初夏,學校里開運動會,老師對離不開拐杖的小朝飛說,這兩天你就在家裡待着不要到學校里來了。一年級時,第一次參加學校里的運動會,小朝飛就拿了個60米賽跑冠軍。那時人人都說她是棵苗子,長大了準是第二個王軍霞。可是現在,她再也不能上運動場了。那次運動會,拿了第二名的汪霞特意從隔壁的教室跑過來,衝著小朝飛說,怎麼樣,你不蹺到操場上看我拿冠軍?我以為那個冠軍你永遠都能拿下去呢,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小朝飛哭了。回到家,小朝飛一個人越想越傷心。她拄着雙拐,蹺到屋后三明水庫的壩上。三明水庫是這方圓十來里最好的水庫,那清澈的山泉水碧藍藍的,一到夏天,附近四鄉八村的人都騎着自行車來到水庫里游泳。現在雖是初夏,可壩上就停了自行車,就有人趕早在游泳了。到了壩上,傷心欲絕的小朝飛根本就沒有多看,她扔掉雙拐,一頭跳到水庫里。
當然,那個在游泳的人不會眼看着她死,那人用一套漂亮的自由泳姿勢,飛快地遊了過來,一把就把正要往水下沉的小朝飛提了起來。他抱起小朝飛上到壩上,當他發現被他救的小姑娘只有一條腿時,似乎呆了半晌。小朝飛還在哭。她的哭聲引來了不少人,剛下班的朝飛媽也趕來了。彩香大嫂抱着小朝飛準備去給她換衣服時,這回她再也不放過小朝飛的救命恩人了,她說什麼也要那個小夥子到她家坐一坐。
那小夥子說,他是離這裡八里地的南星坪人,那個村的人全姓南,他叫南浦雲。十二歲就進了寧波市少年體校,第二年,就被省游泳隊看中,去杭州進了省游泳隊,他在省游泳隊一待就是八年,教練才說他沒有前途,把他退了回來。到這時,南浦雲的高考也被耽誤了,小夥子連個正經工作也沒有,他只好弄了輛二手的工具車靠替寧波城裡那些大酒店送海鮮過日子。今年下半年省里要開全省運動會,寧波市體委的人說,如果他還能保持以前的狀態,可以考慮把他編進寧波代表團去參加省運會。從省游泳隊退回來后,小夥子心裡一直憋着一口氣,他真想真刀真槍地跟那幾位教練認為有前途、能討好賣乖的“嫡系”較量一番。所以,他勤奮努力一個人到三明水庫練起來了。
聽到小朝飛投水的理由,他說一個人丟了一條腿當然是不幸的,可丟掉了志氣是更大的不幸。對付那些嘲笑殘疾人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挺直腰桿,自強自立。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同樣也給了殘疾人競爭的空間。每屆奧運會後,不是緊接着要辦一個殘疾人奧運會嗎?你雖然丟了一條腿,可是,只要你不怕苦,下決心去練,同樣能拿冠軍。說著,南浦雲拉過小朝飛的手,又看又捏,他說,你這兩隻手掌比旁人都要大,可是塊練游泳的好材料。我就是因為手掌太小了,教練才說我沒前途,給退回來了。而你,把兩隻胳膊一條腿的力量練強了,准能拿冠軍……南浦雲的這一番話,把小朝飛的一雙眼睛說得亮了起來……
南浦雲死活不肯留下來吃晚飯,推了自行車要離開這個農家小院時,朝飛媽拉住小夥子,向他打聽一年前救女兒命的那個年輕人了。朝飛媽說,聽醫院裡的人說,他還為小朝飛墊了七百塊錢,說什麼這錢也該還給人家啊。南浦雲笑了,他朗聲說,只要小朝飛有出息,就是對那個恩人最好的回報。南浦雲拍拍小朝飛的肩,只說了一句話,明天:他來教她游泳。
第二天午後,南浦雲帶來一件大紅游泳衣,師徒倆就出現在三明水庫里了。一條腿的小姑娘穿上那件游泳衣,浮在碧藍的水裡,就像條大紅魚。她水感很好,很快就學會浮在水上。
幾個月後,南浦雲如期去參加省運會。競技體育是殘酷的,無論他多麼努力,不管他憋着的那口氣是多麼足,他的小手掌就像他拿着小一號的船槳去跟人比劃船,他就是要比別人慢那麼零點幾秒,他只拿了個全省第三名。但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他的技術是出色的,因而,省運會之後,他被招到寧波市少年體校當教練了。南浦雲進少年體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說服了學校領導,把小朝飛召進了寧波市少年體校。在進少年體校之前,南浦雲說服了朝飛媽,為小朝飛裝了一隻假肢。小朝飛也爭氣,克服了難以忍受的痛苦,終於扔掉了雙拐,學會了用假肢走路,他是邁着大步走進寧波少年體校的。
剛開始用假肢走路,在殘腿與假肢的接合部還沒有長出老繭,常常會被磨出血來,那時候,小姑娘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汪汪的全是淚水。可是這時候,南浦雲卻在一邊數落起來:“要是眼淚換得來金牌,我會跟你一道哭!你要怕苦,現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我不過是為那個曾經救過你命的小夥子叫屈,因為他付出了那麼多,沒想到救下的只是個沒出息的窩囊廢!”
沒想到這幾句罵這麼管用,小姑娘擦乾眼淚,立刻跳下水去了。原來響鼓有時也要重鎚敲!
游泳池關門的時候,最遲離開的準是這師徒倆。當小朝飛從更衣室里換好衣服套上假肢走出來,再到停車處推出她的自行車,南老師準會在學校門口等她,這時,小朝飛往往還不肯走,她還會吞吞吐吐問出那句話:
“南老師,我媽讓我問問你,她請你打聽的那個人,有消息了沒有?”
“誰呀?”
“就是那個把我送到醫院裡,救我命的開工具車的人……”
南浦雲亮出兩顆大虎牙笑了:
“等你脖子上掛上了奧運會金牌時,那個人準會主動地跑到你面前向你表示祝賀的,那時她會跟你一樣驕傲,他會覺得他當年那個舉動很有價值……”
說完,南浦雲跨上他的車,手一揚,走了。那時候,朝飛會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暗暗地說,我一定要讓你現出真身來。
在天寒地凍,不能下水時,南浦雲會讓朝飛在墊子上,用他特意為她設計的裝置練她那一條腿的力量。這時候,教練對他的運動員說,整個教練組根據世界殘疾人泳壇和沈朝飛的情況,已經合計過了,大家決定讓沈朝飛主攻400米自由泳。按她的A2殘疾等級,用一條腿游完400米是極困難的。他對沈朝飛說,你不僅要游完,還要游出一個讓世界驚詫的速度。這就要求你把這條腿的力量練得足足的。
一分努力就會有一分收穫,在沈朝飛十六歲那年,她就賽遍全國無敵手了。她的脖子上,掛滿了除了奧運會以外所有的金牌。在那勝利的時刻,她會傻乎乎地問她的教練:
“南老師,這回該讓我見見那個救命恩人了吧?”
這時,南浦雲準會沉下了臉,揚一揚他不怎麼大的拳頭說:
“你當那個人會稀罕你這些成色不足的金牌?還是那句話,沒有奧運會的金牌,你就別想見到那個人!”
於是他們練得更苦了。
在沈朝飛十七歲時,領導通知讓她參加全國集訓隊,準備2008年的北京殘疾人奧運會。她提了一個要求:讓她的教練南浦雲跟她一道去北京。她不是不相信北京那些國家級的名教練,她說,不知為什麼,只要南教練不在身邊,她心裡就會空落落的提不起勁。那時候她正在補文化課,她從床頭拿過一本書,翻到那篇《滕王閣序》,指着這個名篇最後那幾行詩說:“你們看,一千多年前的王勃早就把我們寫在一起了,我們怎麼分得開呢?”
原來上面真有一句“畫棟朝飛南浦雲”的詩句,這姑娘真會胡扯。
不過,她在跟她媽媽講心裡話時,話會多幾句:“知道南教練為什麼到現在還是單身嗎?儘管他現在什麼表示也沒有,可我知道,他是在等我,等着那一個時刻……媽媽,儘管他比我要大十多歲,可我什麼也不顧了,當我掛上奧運會的金牌,他現出真身時,我會撲到他懷裡,我會向他求婚,我要用奧運會的金牌做我的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