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將我驅逐的第三個晚上,我赤裸裸的筆直的躺在鐵床上,床上只有一床涼席和一隻大大的泰迪熊,還有一把從外面發傳單的人手裡接過的塑料扇子。牆上掛着一直跟隨我的黑色的鉚釘包,裡面什麼都沒有。
這是第三天躺在這裡一動不動,像個死人。準確的說,是個死人。那天晚上他打電話歇斯底里的說,你怎麼不去死,你去死啊!然後,嘟嘟聲佔滿了我的腦子,然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真的彷彿是一種接近死亡的狀態。
其實這都要說什麼呢,我只是不斷覺得自己睡在一張懸空的鐵床上,床一直漂浮漂浮,似乎已經脫離了地球引力,看到了很多漂浮的塵埃,它們一粒一粒的從我腦門飛過,發出嘶嘶的響聲,有點像竊竊私語,但是我始終無法聽見它們在說什麼,是不是在說瞧,這流浪的裸體女人,她為什麼要這樣漂浮,像我們這樣,可她不是灰塵,她沒有我們這樣骯髒輕飄飄的身體,但是她為什麼要漂浮?
噢,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你們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應該這樣。我還看到了很多星球,它們也不安分的從我眼睛前劃過來飛過去,真的,就算我的眼睛是緊閉着的,我也能夠看見,並且星球有很多種顏色,但是它們並不是我上色彩課的時候老師教我調出的那幾百種顏色,它們的顏色很單一,但是也很複雜,因為我叫不出那些顏色的名字,不是赭石,不是群青,也不是洋紅,也不是雨過天晴后彩虹身上的顏色。
我還記得彩虹的顏色,真的,那時候我還很小,小到一看到大孩子們爬上樹我的腳板心就會痒痒的那種,我只能坐在田埂上,用小腳丫去和水田裡的稀泥,或者在水井旁邊看自己的倒影,衝著自己做各種鬼臉,有時候會笑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為笑,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出來一樣。說到彩虹,我的確看見過不少的彩虹,那時候夏天幾乎每天下午都會下一場雨,來得很及時,去得也很及時,我奶奶總喜歡說這是偏東雨,我不明白什麼是偏東雨,後來上學后老師教給我東南西北,我回家問奶奶,為什麼叫偏東雨,是不是我們住在東方?
奶奶只是看着我,什麼都沒有說,我想大概奶奶不認識字,她也不知道吧。但是偏東雨過後就會出現彩虹,有時候在對面的山頭,有時候幾乎落在我們院子里。但是後來,我就不喜歡彩虹了,因為它根本不是他們說的那是一道橋,可以順着它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上去,它連我想爬上的那棵大梧桐樹都無法帶我上去。
扯的有點遠了,對了,真的,我就是這樣漂浮着,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飄去哪裡,他把我驅逐出來后,我就沒有回去的路了。我睡的這張鐵床是大學宿舍里的鐵床,我在這所大學裡面已經兩年了,想想過了暑假就是大三。但是我現在是漂浮着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宿舍,或許我已經順着窗子出來了,飄在某個城市的上空。我希望自己是在武漢的上空,因為我的初戀去了那裡。他是個很好很帥氣的男孩子,對我也很好,會一直嬉皮笑臉講各種冷笑話,會逗各種女孩子開心。儘管他對我很好,但是我總是覺得彆扭,有時候我趴在他的課桌上睡著了,他就一直坐在我旁邊,然後看外面的天。
我不知道那時候他為什麼喜歡看天,天上什麼都沒有,連一朵白雲都沒有。但是他總可以看着外面的天笑,很開心的笑。我只所以覺得彆扭,可能就是他就在我旁邊,什麼話都不說。我喜歡看他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的樣子,但是他在我面前總是很安靜,儘管他對我很好,儘管他會給別人講很多冷笑話,讓別人哈哈大笑。但他對我從不,他只會說,我給你打飯,你在這裡等我。我帶你去吃東西。別鬧,看書。一起考高中,我們上一所高中。
但是結局並沒有如此,他去了很遙遠的城市,我上高中。他戀愛了,我喜歡上看杜拉斯的書。我高考了。我們從此沒有了聯繫。
終於隔着兩個世界。
有人問我,你還喜歡他么?我說不喜歡了,自從我愛上另外一個人後。
我聽見了泰迪熊腳底那個硬幣在叮叮咚咚的響了,那個硬幣是剛剛收到泰迪熊之後幾天放進去的,從它的後背一直落到了腳底。每次睡覺我都能聽見硬幣的聲音,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我想是不是泰迪熊也看到了什麼,然後在說話呢?大概不是吧,泰迪熊一直很安靜,比我還要安靜。
我又看見了很多人,他,他,他,他,還有他,不過每個人幾乎都是我手機裡面儲存的照片的樣子,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只是在我眼前,然後突然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好像是落進了我家對面的那棵梧桐樹上。
我有多久沒有回過家了,我自己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家的青磚平房,家裡有兩隻一大一小的狗,一隻是狼狗,一隻是土狗,還有一隻喜歡睡在電視機上的貓。還有我爸爸的的大卡車。再就是連綿起伏的大山。
我還要記得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不想記得那棵大梧桐樹,因為我從來沒有爬上去過,我有恐高症,唯一一次爬樹是在我小爹爹家爬那棵粗壯的,結着許許多多杏子的老杏子樹,我干姐姐在樹上,她讓我給她遞一個籃子裝杏子,我僅僅爬上第一個枝椏,大概也就一米高的樣子,然後我便從樹上飛了下來,真的是用“飛”字來形容,因為我從來沒有爬過樹,一米高的高度對於只有幾歲的我,只能用“飛”字來形容。然後,我再也沒有爬過樹。
我希望這次我的鐵床會落在一棵大梧桐樹上,我想從上面看看從樹下走過的每一個人的腦袋,也許我要摘一些梧桐花扔下去,也許很多梧桐花會一直堆在我的鐵床上,一直到腐爛。我喜歡梧桐花,大大的帶着一點紫色,每年春天都會落滿我們的院子。
接下來要做什麼呢?我開始後悔最開始的決定了,我不想漂浮到武漢,我應該回家,只有我們那裡的山上會長那麼大的梧桐樹,會開我喜歡的花。但是現在是夏天,前幾天我才對別人說夏至快樂。也許我要在梧桐樹上睡到明年春天,那時候梧桐就會開很多花,奶奶會端着簸箕戴着老花鏡在院子里篩豆子,爺爺會一直不停的大聲說話,有時候肯定會很氣憤,因為他們很久都沒有找到我了。爸爸呢,還是每天早出晚歸,每次都能聽見他鎖大卡車的聲音,還有媽媽,那個長了很多斑的微微有點發胖的女人,每天都會笑眯眯的等爸爸回來。我不希望爸爸媽媽想我,我只想爺爺奶奶想我,弟弟也不能想我。我愛他們每個人一樣多,但是我只希望爺爺奶奶想我,外婆也可以想我。
這就是我的偏執,他將我驅逐出來前就已經這樣偏執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我驅逐出來,讓我一個人睡在鐵床上,我根本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只聽見他在電話里歇斯底里的大聲說,你怎麼不去死,你應該死在床上明早再也起不來。然後就是我滿耳朵的嘟嘟聲,然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其實我真的覺得自己不該睡在鐵床上的,小時候也不該從杏子樹上跳下來,我應該一直一直往上爬,爬到我干姐姐摘杏子的那個位置,然後坐在樹枝上,來回晃動雙腿,看腳底下小爹爹曬糧食來來回回拖動口袋的樣子,也許我應該要微笑,聽干姐姐唱她從學校學到的歌謠。也許我還可以吃很多杏子,一直吃到晚上吃不下小爹爹煮的麵條。
再或者,我應該阻止那次很多人來我們家對面那個公共的大曬場的砍倒梧桐樹的行動的,那棵大大的梧桐樹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也許再出現時,是以木板的身份出現在他們建青磚房的料場里。
我什麼都沒做,始終沒有爬上任何一棵樹,所有的果子和花都是大孩子們從樹上摘下來遞在我手上的。我只是在樹下仰着頭看着他們的腳底,自己的腳板心開始痒痒。
但是,我始終知道自己是住在樹上的,從他把我驅逐出來,我就住在樹上了,旁邊是大泰迪,還有一把塑料扇子,涼席已經不知道飛去了哪裡。我看着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外婆和弟弟,光着腳丫在樹上唱歌。他們聽不見我的歌聲,不管我多大的聲音。
我只是一個赤裸裸的住在樹上的女人,從他把我驅逐出來的那一刻。
住在樹上的女人 標籤:笑貓日記之塔頂上的貓 地球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