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城市的大道,兩邊有房屋、有比較寬闊的道路”。半邊街,顧名思義,是缺少一邊房屋的街。從前,市中區花街子有一處地方,一邊是房屋,一邊是40中高高的圍牆,把學校與街隔斷,牆下的地壩就成了人們休閑,聊天的地方。
夏天,沒等太陽落山,人們就往牆下空地澆水退涼,然後擺上長短不一的涼椅、涼棍、床板。晚飯以後,街坊鄰居的大人小孩,傾巢出動,在牆下乘涼。我躺在涼椅上,眼望着滿天星星,聽大人們講故事、擺龍門陣。偶爾,一陣涼風拂來,人們大呼:舒服、涼快。故事一個接一個,講不完,聽不完,我常常在那沒完沒了的故事中進入了夢鄉。難忘那童年愉快的時光。
文革時期,曾有段時間,城裡突然興起跳“忠字舞”。工廠在車間跳、學校在操場和教室跳、機關在走廊,在辦公室跳、居民在街上跳。據說全中國如此。花街子半邊街牆下的地壩,更是熱鬧非凡。居委會代表(全稱為:居民委員會群眾地段代表)動員無論男女老少都要跳。應該說是無須動員,自覺參加跳舞的人就多。因為,當時跳舞不是娛樂健身的事情,是革命態度的問題,是言行一致的革命行動。並且是好人、“壞人”都跳。但前提是經革命組織認定為可以改造好的所謂“壞人”才允許跳。其實,恰恰是那些可以改造好的“壞人”跳得最認真、最起勁。好像只有跳“忠字舞”,才能跳出他們的“忠”心,才能由“壞人”跳成好人,才能溶入革命大家庭里。
鄰居秦伯伯成份複雜,解放前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與共軍作戰時負傷被俘。傷好以後,脊柱彎曲成弓形的駝背,醬色的臉上口歪眼斜。五十多歲的秦伯伯是無兒無女的孤人。掃街,倒垃圾是他的日常工作。平時招呼應酬對人和藹客氣,唯一能激怒他的是,誰叫他“秦駝背”,他會拿着掃帚與誰拚命。但是,只要有人一吼:“你是啥子人!要搞清楚?”秦伯伯就立刻停止他的暴跳。猶如那西班牙鬥牛場上,鬥牛士舞動紅色的斗篷,牛拚命向前進攻,舞動黃色斗篷,進攻就嘎然而止。
一天,電杆上的高音喇又響起了革命歌聲:“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身穿青、蘭二色服裝的人們便舉手投足,翩翩起舞。舞姿各異,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可站在前面,積極努力的秦伯伯其跳舞姿勢,就難說好看了。
低矮的身子,高翹的肩背。伴隨“長江滾滾向東方……”的歌聲,秦伯伯右手拿着紅色語錄本,橫在胸前,高舉張開五指的左手,本來就歪向左側的腦殼,頑強地昂着轉向了右側。腳踏一前一後的剪刀步,半蹲的身子時而高聳,時而低伏,時而前進,時而後退,不均勻地交換腳步。說他是像馬戲團表演的猩猩呢,卻又缺乏猩猩的憨態與靈動。他的表演和表情雖然難看,但投入是熱情的。
秦伯伯獨特的舞姿與群舞的場面、激昂的音樂形成強烈的反差,是那麼的不合拍、不協調,有人在竊笑。笑,又亂了舞步,亂了嚴肅的表情。終於有個人實在看不下去了,說:“秦伯伯你累了,休息會兒”。虔誠的秦伯伯,以為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人們的支持和關心,繼續着他激情的舞動,並連說:“不累!不累!”。“你這樣跳起有點那個喲,最好別跳了”! 這句提醒的話與“噗哧”的笑聲,終於讓秦伯伯明白了其中之意。
他高聲吼道:“啥子?不讓老子跳嗦,我曉得你們嫌我跳得不好,搞清楚,我跳的是‘忠字舞’喲”!高昂倔強的聲音表達了他的激憤。
×代表說:“吼啥子吼!秦駝背,莫跳了,要跳就站到後頭去跳”。
一瞬間,秦伯伯象鬥牛場上發怒的公牛,怒吼道:“ 老子也是窮人!駝背啷個嘛?駝背也要革命噻!駝背也要忠於毛主席噻”!頸脖上鼓凸起青筋,臉脹得更紅。得理不撓人地繼續着他的吼聲:“你們不要我跳‘忠字舞’是反革命喲”!
秦伯伯居然將“反革命”的帽子,順手就反扣在革命領導×代表的頭上。“你一口一個革命,你是啥子人?搞清楚!還膽敢給我扣帽子”!地段代表厲聲正色的斥責。秦伯伯立即像焉了的茄子,失望無比地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能由“壞人”跳成好人的希望破滅了,他要革命而又被制止的痛苦,絞動着他的心,汗水、淚水一起流淌在醬色的臉上,使他那原本就委曲的臉更扭曲。
幾十年過去了,消失的“半邊街”,兩邊早已是高樓。風靡大江南北的“壩壩舞”,如今也流行在我們可愛的城市——重慶。
晨曦,旁晚,綠萌下,寬敞的廣場上。響起了不同時代的音樂,人們身穿色彩各異的休閑服裝,腳穿輕盈的舞鞋,歡快地跳起“江南Style”, 那些曾經責難過秦伯伯的人們,有些已和秦伯伯去了極樂世界跳舞,當年曾經看熱鬧的年輕人也成了今天的大爺大媽,也許就在其中歡跳着。
音樂是美好的,舞姿是優雅的,心情是舒暢的。據說也有人跳起那當年的“忠字舞”,但,不再是因“革命”行動驅使而跳,不再是因“壞人”可以跳成好人而跳。豐衣足食的人們,他們是為自己的健康而跳,是由衷的自我行為。“壩壩舞”與“忠字舞”能說明我們民族能歌善舞嗎?
李秀瑜 文
2012年10月27日於南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