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出生在一個顯赫的封建大家庭中,她的父親還曾經是國民黨的官員。只是她童年的精神生活並不像她富足的物質生活那樣令人嚮往。父親在她剛出生不久就離開了家,直到在外面死去,總共也沒回去過幾次,所以外婆從小對父親這個概念就非常模糊。
十幾歲的時候,母親也因病去世,我曾經想像過外婆的母親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家庭包辦婚姻嫁給了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但是婚後不久丈夫就離家,至死再沒怎麼回來。一個女人就這樣守望了十幾年,還是鬱鬱而終了,我無法猜測外婆的母親當時的心境,因為那個時代離我的生活確實太遠。
父母的早早離開,讓外婆很早就懂得自立,在那個大家族中,外婆的小家就只留下了自己和一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姨母,也就是父親在外面時的姨太太,父親去世后,這個姨太太就從遙遠的四川來到了這個家裡。外婆對她還算尊敬,她對外婆也算愛護,也許她們知道彼此似乎可以成為依靠。但是不知為什麼,在後來我的記憶中,外婆和她的這個姨母似乎從來沒有過交集,就好像她們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也許是我童年的記憶太過貧乏的緣故吧。
後來不久,外婆就嫁人了,嫁給了我的外公,另一個顯赫的大家族中唯一剩下來的男性繼承人。說“剩下來”是對的,因為在外公之上,還有一個長子,並且這個長子還有一個長孫。根據外婆和母親對我的講述,外公的父親對那個優秀的長孫寄予厚望,除了有意讓他接管家族之外,還投資扶植他辦學校。可惜,那個據說很優秀的人,還沒來得及大展宏圖,就早早的撒手而去了。
外公是二房太太生的,據說和那個長孫的年紀相仿。從小老實本分,喜歡學習,可是也許是長子和長孫都早早撒手的緣故,外公的父親因此受到了精神的打擊太大,於是無論如何也不喜歡外公,這個因果,其實至今我仍有些想不通。父親的嚴厲越發的讓外公勤奮讀書,直到後來考入了長春的一所大學,這件事一直是我比較佩服的,畢竟三四十年代的大學可不是一般人說進就能順利進去的。外婆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嫁給外公的,我沒有問過關於她們結婚時的情景,只是隱約聽我奶奶說過一嘴,外婆那時候是坐着高大漂亮的馬車花轎嫁過來的。
其實可以想像當時的盛況,兩個封建大家族的年輕男女,一個高大英俊。說高大英俊一點也不為過,我看到過外公上大學時候的照片,一米八幾的個子,勻稱中稍顯清瘦,不長也不算太段的黑髮整齊油光的向後梳着,白凈俊朗的臉上戴着一副黑邊圓形的眼睛,頗有一點陳道明在《末代皇帝》中溥儀的影子。外公那時候的形象在我心裡一直是完美的男人,以至於現在的人一說到高富帥,我就立刻想到那時的外公。至於外婆,我不明白年輕時的外婆為什麼沒有留下一些照片,據母親的說法應該是文革時期都毀了吧。總之,我沒有看見過外婆年輕時候,但是以外婆年老后的風韻來猜測,年輕時應該也是位頗有姿色的美女吧!再加上雙方家庭的顯赫,當時的婚禮應該是完美的吧!
外公後來回到家鄉成為了一個中學的老師,外婆則留在家中照顧家庭,那時候整個家族的大家長仍舊是外公的父親,他如以前一樣,對他這個小兒子沒有抱太大的期望,並且據母親的回憶,這位大家長還非常的重男輕女,外婆總共生了兩個兒子四個女兒,可只有兒子可以從家裡拿到上學受教育的經費,女兒是沒有的。幸虧外婆是一個通曉道理的人,所以我的母親和幾個姨都或多或少的上過一些學,而那些上學的費用都是外婆省吃儉用甚至有時做一些活計來支付的。外公的父親則寧願用錢去接濟一些周邊或者流浪來的窮人,也不願意拿出來讓家裡的女孩子去讀書。也許他仍然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吧!
外婆註定這一輩子會在艱難中度過,大家長不在以後,除了家族慢慢的蕭條之外,接着就爆發了文化大革命。外公從學校被遣送回家受教育,除了每天要掃大街挑糞幹活之外,還要經常頂着高高的帽子去街上遊行,外婆自然少不了被牽扯。母親曾經說起過那段時間,只有一個細節令我記憶深刻,母親在學校站在同學中間,台上站着的被批鬥者正是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大家異口同聲的高喊“打倒xxx”,母親眼裡含着淚水,仍然要隨着大家一起手舉拳頭大聲念道“打倒xxx”。如今我們這些年輕人,根本無法想像當時那個時代,一個怎樣扭曲變態的社會。
在那個特殊的時期,所有人都受盡了屈辱,外婆自然也不例外,除了精神上的折磨外,所有一大家子人的生計也都落在了她的頭上。母親因為成分問題,終究也沒上成學,這成了她終身的遺憾,其實也是我一直以來唯一替母親遺憾的事。回到家裡后的母親,因為是女兒當中最大的一個,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外婆最好的幫手。這之後的幾十年,直到現在,外婆有任何事,也都只和母親商量。
後來,外公又回到了學校教書,直到他幾十年後退休。當初殷實的大家族經過那樣一場浩劫,早已一貧如洗,甚至都不如當初家裡的長工家的生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有外公的一份工資。
我的記憶開始的時候,外婆已經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雖然經過了艱難的大半生,但是仍然精神奕奕,體態富足。小時候看87版的《紅樓夢》,就覺得裡面的賈母特別像外婆,不止是外表形態,連同神情也是像的。
說實話,我童年的記憶中,和外婆其實並不是特別親近,只記得每次去外婆家,她都是忙忙碌碌,似乎總有做不完的活兒。記憶中最為深刻的就是外婆烙的油饃,每次和表妹表弟們一起去,總希望外婆會做給我們吃,那個味道終身難忘。也許每個人對童年的記憶,味道總是最重要的一項吧!尤其在那個並沒有多少好東西吃的年代里。後來外婆年紀大了,我們也都比以前更懂事了,儘管還是很懷念那個油饃的味道,但是終究不好意思開口再讓外婆做了。
如今外婆和外公都已經快九十歲了,外公的耳朵也不大中用了,並且有一點腦萎縮,很多事情和人也都記不得了。有時看着外公坐在大門外的台階上抽煙,張望着馬路上的人來車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想問,也許他正沉浸在自己英氣勃發的那個年代里。至於外婆,還好一點,除了摔斷了腿行動不太方便外,腦子和耳朵相比外公還好用一點, 所以每次我們去,還可以和外婆說說話,這讓我們多少能有些許的安慰。有時看着他們,我就在想,這兩位出生在民國的人,一路經歷多少風風雨雨,歷經了幾十年的滄桑和艱難,互相攙扶着走到今天,這得多麼不易啊。如今他們互相看着彼此的時候,心裡還會不會想到年輕時的他們呢,他們是否還能記得初相識時彼此的眼神和諾言呢?
外婆一生勤勤儉儉,從殷實到衰落,經歷過富貴,也經歷過貧窮,在這個大家庭里相夫育子,她或許沒有文君易安之流的才情,或許沒有昭君飛燕之輩的花容,甚至在那樣的年代里都不可能有出去選擇職業的機會,但是她仍然把自己的一生活的豐富多彩,充實完美。我一向是一個沒有什麼大志向的人,總覺得女人能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就該相當滿足了。不知道外婆自己會怎樣想,我也不想問她,只是相信,她對自己的一生,一定有自己的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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