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叢敏
驚蟄一過,故鄉山的懸崖峭壁上就會開滿了水紅的花兒。樣子似映山紅,但比映山紅花要大,顏色深,花瓣更密集,清風的日子裡,如一團團雲霞降落,起風的日子似一蔟蔟點燃的火炬,美艷美幻,但因沒葉子,故鄉人就把她叫做光腚花兒,總覺得這個稱呼委屈了她,細端詳,她還是屬映山紅家族,私下就叫其映山紅花兒。
因着故鄉是由無數個小島拼成的,她的山就都臨海而聳,向著海的那面山是高且陡的峭壁。可能是山神和海神怕蝦兵蟹將進軍到島上來,才這樣設計山的走勢?孩童時,我時常會這樣遐想。長大后,從書本上才獲知,這樣的山勢是風吹浪蝕的結果。
驚濤湃岸,白浪滔天,讓這些峭壁幾乎不生花草樹木,這就使只盛開在這峭壁上的這種花兒更見颯爽英姿。真的,以我的生平閱歷,還從沒見過這樣的映山紅。專撿着峭壁安家。最不可理喻的是她們不僅美麗地盛開在乍暖還寒的季節里,而是她們的孤傲,熱烈。
她們從不結成對,連成片,而是一蔟,一支地昂首於峭壁,越是陡峭的岩壁上越見她們茁壯的虯枝,從不見她們孕育花蕾,眨眼間她們卻怒放滿峭壁,似乎滿峭壁都燃起了無數的水紅的火苗,抖動着無數的水粉的手怕,舞起無數粉紅的水袖。想想吧,一個風和日麗的天,你乘一葉扁舟,或站到島子最高的山峰上,極目是平展如鏡的海,海深處是姿態各異的礁石,近處停泊着排排歇息的漁舟,偶有潔白的海鷗飛上掠下,繞海的岸也是潔白如洗,順沙岸而上的是似醒未醒青黛的山,山的土黃,或鉛灰的峭壁上,正此一蔟,彼一蔟地點綴着雲朵般,霞光般,霧霾般的粉紅的花團,你的心緒會怎樣呢?我在這個時候,會把那些礁石看成是感嘆號,把那些漁舟看成是刪節號,會嫉妒海鷗翩然於峭壁前的身影……更多的時候,我會在想:這些花兒為什麼不就在我的腳下盛開,只要一低頭,我就可以和她說說話兒。但這個時候我更愛跟着大媽,二嬸們去到山崖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春天來了,井水泛暖了,汲上一桶由山澗的泉水積攢的井水,喝上一口,甘醇直逼到心尖,用這樣的井水洗出的衣服,分外地細膩,芳香,所以就是家中有了洗衣機,島上的女人們也喜歡到這樣的井來洗衣服,儘管這個時候,井水的余寒依然地冰着手,但島上的女人們還是喜歡,在暖暖的春陽下,攪動着這沁涼的山泉水。這個時候,島上的女人們都會換上了一年裡很少穿的艷麗的衣服,紅的,綠的,粉的,奪目耀眼,積攢了一冬的氣力,現在要使出來,壓抑了一冬的風情,現在要揮灑出來,大概是吃了過多的魚蝦的蛋白給養,海島的女人,頭髮烏黑油亮,眼睛烏黑油亮,個頂個地漂亮,滾圓的腰身,清脆的嗓子,讓她們如這映山紅般地鮮亮。時常,她們會一邊洗着衣服一邊唱着歌兒,講着笑話,最多的時候她們會揚起黑紅的臉膛,將圓潤紅實的手圈做一個喇叭喊起:
光腚花兒開啦
打漁的別想家啊
是啊,這個時候,所有該離家的漁船都離家了,漁船得等到三伏天才回家歇息半月十日,那叫歇伏。那個時候,天熱着,女人們短衣短衫,漁人是看不到春日裡女人怎樣地被衣衫打扮的倩姿了.
就在女人們想起春節回來了又小憩了半月十日又破浪離家的男人時,迎面來了一對歡笑的女人和男人,不用看女人們也知道那男人一定是肩抗着領章頭戴着帽徽,那女人不是小學校里的老師,就是從大陸來的探親女人,因為能夠守駐在島的強壯的男人,除了邊防軍人,不會再有什麼男人,不會再有什麼男人這麼地陪着自己的女人。軍人是陪女人來和峭壁上的映山紅合影留念的,他們還帶着一個虎頭虎腦的七八歲大的孩童。女人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白凈的女人和這個虎頭虎腦的孩童,女人就知道這個女人是從大陸地上來島探親的。女人們就住了笑聲,停了洗衣服,獃獃地望着這幸福的一家人。她們是多麼地羨慕軍人和軍人的家屬,一年還有那麼長的探親假,羨慕軍人的女人還有機會住到島上陪丈夫……她們的丈夫在浪尖上呢?她們陪不了丈夫,丈夫也陪不了她們……
“哎呀!哎呀……”隨着一個女人一聲哎呀的提醒,女人們會想起了上山拾草的公公,上學的孩子,該回來吃飯了,想起自家的菜園子,今天必須得翻挖出來,趕明好種載上蔥、蒜、豆子、白菜,這可是一家人的吃食,島上離大陸遠,大陸的蔬菜和鮮果上不了島,近年雖也能見到從大陸運來的鮮菜鮮果,可死貴着,男人的錢掙得艱難,還是省着花,女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經營着自家的菜園子。還有今天也是個大潮日子啊,收拾了園子,得趕緊去趕海,映山紅花開的季節里,正是蜆子,蠣子最鮮肥的時候,多趕些,除了吃,還要多多曬些留給出海回來的男人吃,多趕些,多曬些,好送到收購站里換鈔票,多趕些,多曬些,好留給老人孩子閑暇了當糕點嚼……
一年裡最美麗的女人們就更想着出海的男人們,她們盼着夏天一下子就來,她們的男人能和她們團聚幾天,那個時候,她們就可以嬌寵着男人們,把這一春里捨不得吃的喝的都一股腦地來供養着男人。她們任着男人撒嬌,傾訴他們在浪尖上掙命的苦……女人們含淚含笑地把顛沛的男人攬在懷,就是不說自己照顧兒女,公婆,支撐家業的苦……都說紅花得綠葉陪,故鄉的女人,自己就是一個天,她們這些紅花不需綠葉陪,一如這開在懸崖上的映山紅。
回來的男人見女人還是沒命地織着漁網,釣魚,趕海換錢,就嬉笑女人沒出息,有福不會享,女人就笑罵著男人說,你忘記了張家的事?男人就不再吭一聲。島子張家的男人那年遭遇了風暴,人是安全回來了,但船沒了,保管在船中的錢物都和船一起沉沒了。活命回來的張家男人愁眉苦臉的,沒錢怎樣過年?這個時候,她的女人拿出了自己賣海的錢……
“我們還要把房子翻新,我們還要把兒子送到城裡讀書……”聽了女人的數落,男人就更不吭一聲。
半年盼回一次男人是島上女人最甜蜜,最輝煌的時刻,可更多的時候,她們的男人一去就是三年五載,於是,她們就在浪尖上望,浪眼裡盼,等待着男人回家來。所以,那首《柳堡的故事》中的“哪怕你這一去千萬里啊,哪怕你十年八載不回還。”永遠是島上女人最流行的歌。但時常是,這首歌已唱得山上的草兒都搖頭復搖頭了,海里的魚兒都流淚複流淚了,也不見男人的蹤跡,女人就整日地站在峭壁邊上,眺望着大海,千腸百結地呼喚:你回來啊,新殺的豬留着呢,新攆的糕米留着呢,新扯的布料已經做好了,婆婆的病已經痊癒了,失修的房子已經修葺一新了,我又蓋了兩間屋,添了一群鴨……你快回來吧,回來看看,我會溫一碗熱酒與你,我會與你一起去看海燈,但她們的男人卻永遠也聽不見了。把生命系在腰帶子上的打漁人,風浪掀翻了船,撕斷了腰帶,他們就葬身到了海底,她們的女人就永遠也盼不到他們的身影,哪怕一個不完全的屍首。
女人們哭得再也哭不出眼淚后,就把男人留在家中的衣物放到一個上好的木材做的棺材里,埋到了山上,島子上有多少這樣的空墳冢,就有多少個破碎女人的心。那一年臘月,島子上兩條大船同時遇難,二十多個男人丟失了性命,小小的島子塞滿了哭聲,新婚不久的媳婦捧着婚照要跳到海里找夫君,年邁的媽媽頭撞着礁石要討回兒子的性命,中年的媳婦拉著兒女跪在海邊一個緊一個,一個響一個地磕頭,要海里的魚鱉還丈夫一個全屍……那一年走在海灘上,滿眼都是饅頭,蔬菜,水果,糕點,紙錢,橫七豎八地散在海灘上,涌動在近海里,那是死難的家人奉送給大海,奉送給一去不復還的漁人的吃食……
今年的映山紅開花的時候,女人們不會來洗衣服來唱歌了,站在寒風裡,望着峭壁上映山紅的枯枝,我為島子上發生了這麼慘重的海難憂傷,為痛失了丈夫的海島女人憂傷……可是春還沒到,映山紅剛吐了花蕾,就有消息傳來,說是有十幾個痛失丈夫的女人,依着島上的規矩轉嫁給了小叔子,大伯哥,那個家裡沒有大伯哥和小叔子可嫁的叫春兒的女人,決定招一個倒插們的男人,她說她不能丟下年邁的公公和婆婆。
島子上有一個不成文的俗規,男人遭遇了海難,女人若不改嫁,就嫁給沒成婚的男人的弟弟,或哥哥,使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有個爸爸,使失去了兒子的公婆能留住孫子。於是海島的女人又把她們的勤勞和博愛奉獻給了另一個男人,不管她們喜不喜歡這個男人,不管這個男人是不是有德行,不管這個男人對她們好與壞,她們都無怨言地依着這規矩,完成她們下一次的殉道,再一次地將希望交給大海,交給海浪。收拾了殘破的心,挑起一個漁家的脊樑,延續一方海岸的血脈。
所以,當映山紅花開的時候,女人們又換上了她們的男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欣賞的春的衣裳,來到這峭壁底下的井邊洗衣服,唱着與這映山紅一樣熱烈的歌,執着的歌,揚起黑紅的臉膛,將圓潤紅實的手圈做一個喇叭喊起:
光腚花兒開啦
打漁的別想家啊
這時候,也有女人會想起,曾經的老漁人的講述,說,無論多老實本分的漁人,在他們長停泊的碼頭都會有相好的,一絲不快會划痛了女人的心,但很快的女人就會想,鋪水蓋浪的漁人有多麼不容易,他們過分些有什麼,就如他們回到家裡的撒嬌,她們能體諒。於是她們就再次地唱起那首《柳堡的故事》中的“哪怕你這一去千萬里啊,哪怕你十年八載不回還。只要你不把我英蓮忘啊……
故鄉的女人們,她們從不絮叨“忠貞”,卻用她們的痴洗滌了漁人的世界,
故鄉的女人們,她們從不聒噪“摯愛”,卻用她們的大愛點燃了漁人的一方天。
故鄉的女人們,她們從不知道有個波伏娃,有個什麼的《第二性》,但她們永久的戀愛卻是獨立和堅強。
故鄉的女人們,她們使我深諳:奢華和嬌寵優於別人的女人並不高貴,高貴的是女人真正的忍耐和溫柔。這樣的女人就是掙命在浪尖上,也是美艷美倫。
浪尖上的映山紅 標籤:笑貓日記之塔頂上的貓 地球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