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感覺窗外光線最強,顯得格外耀眼,不用打開窗帘就知道一定是個好天氣。忍不住探身輕輕將窗帘捲起——噢,看見一位年輕姑娘到河裡來挑水。扁擔鉤和水桶小心翼翼地對話,脆脆的,在朦朧惺忪的晨光中首先穿透了的記憶。
“吱嘎——”一聲,門被她輕巧地拉開了,新鮮的空氣和她撞了個滿懷,挑着一擔水桶的她不由得打個寒噤。天剛剛醒透,眼睛上還掛着一層帳紗,她就邁着輕靈的步子撞開了一道道浮浮淺淺的黑。這種碰撞使她的血液開始了歌唱。
她來到河邊,溪水邊上的石頭被踩踏得光亮亮的,縫隙的青苔生機勃勃。放下水桶,她噓了口長長的氣,撩撩耳邊的髮絲,展展身子骨,天色就發亮了些。
她麻利地把水桶放進水裡,左蕩蕩,右蕩蕩,清冽的溪水就涌了上來,迅速地提上來放在身邊。緊跟着,她用手腕猛地一抖,另一隻水桶一下子扎進水裡喝了個全飽。
她將擔鉤輕輕地鉤住水桶上檐,挑着滿滿的一擔水,腳步輕盈地彈奏,吱嘎吱嘎的樂音便鋪展了一路。她把水挑到家后,才輕輕地唱着歌疾步奔向學校上課。
這就是萍子!這個眼睛明亮、聲音清朗的年輕女教師!她的質地粗劣、單薄的花藍衣裳緊貼在身上卻掩飾不住她那女性的曲線美;一頭烏黑的頭髮,上面戴着一頂黃褐色草帽,一雙纖小的腳,深藏在粗皮靴里,從頭到腳氣度落落大方——她還在以可以想象得出的最婀娜、最坦率、最隨便的態度朝着我笑哩。但她那冷艷的臉,臉上還鋪着坦蕩蕩的雪層,沒經過絲毫的凌踐似的。我的眼光沒有太陽般的熱力,怎麼能夠探索她心裡的秘蘊?
不知不覺來到這裡已兩個月了。我們的住房就在她家坎下,所以我們對她家都很熟。那是2002年春天,盤信鎮下設盤信、安塘、團寨三個管理區。鎮黨委任命龍建庭、唐孟輝和我分別兼任管理區書記、主任、副主任率領十二位幹部進駐安塘管理區,負責安塘、大灣、新場、三寶營等七個行政村的工作。是時,我和龍建庭是鎮黨委委員,唐孟輝是政府副鎮長。只有我們三人是兼職,其餘均專職專用。
熟悉后,管理區幹部便三三兩兩地經常到萍子家去玩。一坑火升起來,我們便遠離陰晦和邪氣,頓感熱血和熱情在血脈洶湧奔騰起來。火坑的周周圍圍,大家溫暖而友好地背靠背肩擦肩地圍坐成一個圈子,沸沸揚揚地拉起天南地北的家常,打打牌,打打麻將,聊聊天呀。我稟性愚昧,什麼也不會,只好殘酷地陪他們坐着,親自聽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嚙噬而一分一分消失的聲音,並且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生命如勁風中的殘燈,所有的力氣都花在抗爭上和拼搏上。
有一次,在閑談中問到學校的情況,我說:“你在這深山老林里當老師不感到寂寞么?”她一甩那長長的秀髮,嫣然一笑,說:“我頭頂家鄉這片藍天,腳踏家鄉這片熱土,喝着家鄉的泉水長大,寂寞點,也沒什麼,只要和同學們在一起,也是很愜意的。”
萍子望着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目光,望着一雙雙略帶稚氣的笑臉,喚起了她青春的活力,激發了她無限的熱情。生命本身就是光彩壯麗和永恆。人生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它都應是一條最美的風景線。
她覺得人活在世上,只要找得到一小片屬於自己的位置就行。不管是大人物還是老百姓,他們都有一小塊屬於自己的天地,有了這塊小天地,就能發揮自己的所能。她願意在本村這塊小天地里發揮自己的所能。她從小就有一個理想,就是希望將來能成為一名光榮的老師。通過自己的努力,她當上了老師。她喜愛那活潑可愛的學生娃娃,她喜愛教書。她深深地愛着自己這個神聖的職業,深深地愛着這些淳樸天真的學生。有時學生也會問“老師,你也會離開我們嗎?”“我們喜歡你,希望你教我們讀書、唱歌!”聽着這些發自肺腑的童言,一股暖流涌遍萍子全身,一眶熱淚噙滿她的眼中。
她想,自己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就要在平平凡凡的崗位上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在中心學校是教書,在山村學校還不是照樣教書。條件艱苦點有什麼關係,條件艱苦的地方能磨練人的意志。條件優越當然好,然而條件差的地方的孩子就該倒霉嗎?他們更需要老師啊!我就願意把我的一腔熱情傾注在這山村的學生們身上。
萍子溫柔美麗,能歌善舞,為人正直,心地非常善良,內心世界豐富多彩。她熱愛生活,她更喜歡平靜悠閑的生活。在這山村學校里,平常接觸的是那憨厚樸實的農民家長;天真無邪、渴求知識的山村學生;團結友愛、互幫互助的知心同事。心情隨時可以處在平和、愉快之中。加之平時常聽聽房前屋后樹上的鳥鳴;聽聽門前小溪里的丁冬流水聲;聽聽學校旁邊稻田裡樹林里的蛙聲、蟬鳴;聞着稻花香、菜花香、果花香;呼吸着城裡人無法享受到的清新空氣,那心曠神怡的感覺無法言表。吃着自己業餘時間親手栽種的各種無污染蔬菜,真是其樂融融。每周周末回到她那溫馨的家,享受着家庭的溫暖。她覺得,這世界是那麼的美好,這人生是如此的絢麗,她有什麼理由不熱愛生活呢?
萍子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可惜她弟弟讀初中時猝然死去,她悲痛欲絕。弟弟死去不到兩年,父親也在沮喪和憂鬱中去世,真是雪上加霜呀!
失去父親和弟弟后,萍子仍然毅然決然地熬過來了。愛心,耐心,細心,關心,都給她的孩子們;自信,自強,自立,自勉,這就是她的孩子們!一根粉筆,一台電腦,一張課桌,一摞作業,這就是她的生活!一切為了學生,為了一切學生,為了學生一切,這就是我的信念!這使我想起了一首詩:“有一首歌最為動人,那就是師德;有一種人生最為美麗,那就是教師;有一道風景最為雋永,那就是師魂。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擁有同一顆火熱的太陽;我們擁有同一片廣博的天空,在同一片天空下,我們用愛撒播着希望……”
言談中,我也同她談些自己在鄉鎮工作的看法。作為鄉鎮工作人員,本身就意味奉獻,要看淡功名,不要總把自己放在等候上級判決的位置上。“做官一張紙,經營一輩子;金錢一張紙,辛苦一輩子;榮譽一張紙,虛名一輩子;淡化這些紙,開心一輩子。”而我,一生平淡無光,年近半百,機遇不肯垂青,此生還有什麼希望?只是默默無聞地工作着,無言地向社會證明自己的的存在。那報國的理想,奉獻的情懷似乎已隨那曾絢麗多彩的夢,失落在山山水水中。
兩年後,管理區撤了,我們都打道回府,各就各位。由於相同的愛好,她偶爾到鎮里來到我聊聊。2004年,我調到縣城工作后一直沒碰到她了。
前不久,我在城裡看見了她,她懷裡抱着一個胖乎乎的小孩,我疑惑地問:“你的?”她張着嘴嘿嘿地笑:“這是我女兒呀!”洋溢着一臉如映山紅般燦爛的笑靨。她告訴我她不在本村了,調到長興堡鎮中學,丈夫也是教師,在中學任教。
我想,山鄉女教師如一輪火辣辣的太陽劃破雲層,你們的到來撐開了山村總是下雨的天,像春燕你們從這家穿梭到那家,銜起一顆顆童心輕放在懷裡山村在你們的奔忙中書聲琅琅,孩子們憂鬱的臉龐從此不再哭泣。這很像暮春盛開的映山紅,在梵凈山嶺脊之上,無聲無息地燦爛,靜悄悄地彤紅。
你們是春泥無私奉獻你的肥沃,你們是山歌圓潤孩子們乾澀的歌喉。你們是旗幟飄揚在山裡人彩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