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國畫的最高水平，都體現在留白上。至於如何留白，那是一種境界，語言無法道。但是，留白這個意境，到經常讓我深思。直到這回回老家，才有了一點粗淺感受。
立冬的故鄉一片灰白，沒了樹葉沒了綠草田裡沒了莊稼，相比過去豐滿的天地，像是四季這幅大畫里的留白。相比南方一年的碧綠瀲艷，我想這就是北方的好處，你能領略到這種空白，能感覺出這種由豐到儉的變化，能讓人從中回味世界人生的多種意味。
經常聽人說，火車從內地一過天水，便滿目焦黃，到荒涼世界了。這是很寫實的觀感。天水之後，隴西、定西、蘭州，一路從乾旱缺水的黃土高坡，到千里河西走廊，進新疆戈壁，除了夏秋季節里的星點碧綠，進入冬季，便全露出本色的灰白褚黃來。西北的這種地貌氣象特點，歷來為許多人所避躲。風沙、乾旱、燥熱等等自然特點，跟人生活的舒適度要求正好相反，於是，生活在這裡的生物，都進化得比較適應這種環境。比如動物中的駱駝四腳蛇，比如植物里的紅柳沙棗駱駝刺，也比如長期生活在這裡的人。當然，人為活着而不得不堅守，進化並不明顯，就得與這種環境給予的各種不適長期共存。人待年紀稍長抵抗力下降，鼻炎啦，過敏啦，白頭髮啦，高血壓啦什麼的，就都呼啦啦地長出來；還不用說沙打風割下臉上的皺紋皮膚的粗礪了。
於是大家都希望到內地去沿海去。到了那裡，血壓不高了，鼻炎自愈了，過敏不見了，白頭髮也能得到改善。同時，滿眼春色，叫心裡充滿了青春，人也能年輕好多。
但是那裡的天地滿滿當當地，看不到空白。就像一幅國畫，繪滿了牡丹、玫瑰，長滿了蔥蘢樹木，掛滿了飛流白練，好看是好看，但覺得不夠美。
美是一種超越了一眼望來的好而升華到從淡素之間長久地飄散馨香的味道，是一種在點划間留下無限想像裊裊飄來樂聲的感覺，是一種攀上山頂暢望遠方雲淡風清里賞心悅目的心景……美不能滿了，滿了找不出空白，就感覺不出美來，看不出陽光照來的方向了。
四季之間，應當留下一個空白，留下想像與再次相見的空間。就像眼前灰白的樹桿之於長綠森林，就像家鄉入冬后的土黃灰白之於天水之東的綿延綠茵，就像西北戈壁沙漠之於雨水不斷四季如春的昆明。
人的一生，早就用一個空白開場，才有了豐富厚重的未來。早先，那個人的童年不是空白？玩耍於草地沙土間，日月山水為自然之師，所以才有了稚氣純潔的開端。這是符合人生規律的自然安排，所以過去的孩子從童年就得到許多“無意之財”。現在，孩子們早早被人開發，童趣童真過早被急慌慌的知識技能壓得沒了蹤影，孩子性情中失去的遠遠多於人工雕琢得到的。事實證明，空白有多少，獲得有多少，呈正比例關係。失去了多少空白，就失去了多少趣味，而且永無追回的可能。
從世界自然來看，我們所處的戈壁沙漠，既是自然之饋贈，也是造物之墨寶。既然是自然的空白，既然是留下讓人感悟世界的內容，那麼，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憎惡它對於人生存的嚴酷與惡劣。本來，它的存在不是讓人進入的，它是自然留下思索與沉靜的地方，只是人的無序過度存在，才打亂了這種本來各自相安無事的平衡。如果說我們今天抱怨多多，說自然生存的不和諧不溫柔，還不如說，我們本來就不該侵入它的領地，打破它亘古萬年的靜謐與安寧，並且，一些個別人的挖盜搶掠，還把本來不容易得來的植被與石被一一掀開，造成了今天更多的沙塵與風暴。
氣候變化與人類生存環境的惡化，究其根本，還是我們把天地自然的空白更多佔據更多破壞。
人與人關係的越來越緊張越來越不自然，究其原因，還是我們一些人“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蠻橫霸道思維的肆意滋長。不給生活的圖畫里留下空白，便沒了迴旋與讓人通過的寬闊，最後連自己也找不到歸路。
現在，我看着家鄉上空的空闊與冬天來臨時候的冷寂，並不覺得悲愴，反而覺得愉快，因為我看到了天地留白，我看出了其中留存着的單色之美，我想到了在宇宙這幅大圖畫里的美，看到了自然這幅畫框里的美，也看到了人生路上的美……
2012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