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本沒讀完的書 蓋生
爸爸曾是我知識的源泉,從小就養成這樣的習慣:什麼事不懂去問爸爸。
爸爸大高個、濃眉毛、大眼睛、紅臉膛、大鬍鬚,除有點駝背外,是個很出色的美男子。他本是一個才華橫溢、心高氣傲的工程師,僅憑這一點,就完全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在幾十年前,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突然被趕到地老天荒的農村改造了。雖然生活困頓,改造無期,勞役繁重,但他總是抽出別人用來睡眠、閑聊、嘆氣的時間,繼續他的橋樑結構設計。一個海青式(沒有梁的硬山房)土廂房的炕上,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一張小炕桌,爸爸在一堆厚厚的書叢中寫寫畫畫,讀讀算算。這情景,至今還不時浮現在眼前。我從玩爸爸的書,到也擠在小桌旁看書,沒用多少時間。
爸爸是誨人不倦的長者,無論每天多麼繁重的體力勞動,對我們沒完沒了無知的提問,他總是耐心解答,從沒有因此而呵斥過我們。每天吃飯、睡前或十分難得的過年放假,我們總是圍在他身邊,聽他講古今中外的故事。包括書中的、傳說的,還有祖上的光榮和他人生的經歷。其實,我所了解的許多文學、歷史等人文知識,都是在那時無意中獲得的。
爸爸是個極富想象的人,許多歷史遺聞,文壇掌故,他都講得繪聲繪色,彷彿他都曾身臨其境過。一到這時媽媽都笑着說他,“你見過呀?”
爸爸是個樂天派,而且是個為信念而活着的人。無論他被人監督勞動,還是身處“牛棚”,都能超然事外,就連整他的人談起來,都以“沒心”二字來評價他。他十分固執地相信,他總會有出頭之日,所以對專業的追求,成為他生命的一個支撐點。儘管常常代價是“不安心改造”,“妄想變天”等一系列的指責和批判。記得終於盼來了時局的變化,他在給多年不曾往來的四叔信中說:“開春了,萬物扶蘇”。爸爸具有一定的詩人氣質,有時還寫點詩,記得在最艱難的時代里寫道:“讀了一卷又讀一卷,讀了一部再讀一部,不倦的精神啊,無窮的生命力,象暴波狂瀾中的砥柱山,象滾滾東流的長江水……”他就是這樣一個不知愁的人。這一點,也影響了我。不知愁,安貧樂道,是我從小就養成的性格。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兄弟姊妹才能一夜之間,由人人藐視的“可教育好的子女”,變成人人羨慕的大學生。
爸爸從來不會說假話,每當誰反覆叮嚀他什麼事不能對外人說時,他總是不解地瞪着眼:“那幹啥?”
爸爸從來不怕事,無論環境多惡劣,他從不向邪惡勢力低頭。哪怕是剛挨頓鞭子,也照樣吃,照樣喝,照樣睡,照樣談笑風生。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我們說沒出息的話或甘受別人欺負。有一次因鄰居家孩子向別人講我爸爸怎樣掛大牌子,怎樣挨鞭子,被我痛打了一頓,媽媽和大姑都嚇壞了,爸爸沒罵我,只是說,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別把人家打壞了。他常常說,“大人挨整,孩子不能受熊”。
爸爸又是極善良的人,對於弱者,他總是極為同情,難怪他平反后,一些原來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仍然那樣愛戴他。記得有一年挨餓,家裡早就沒有正經飯菜了,爸爸撿了一個錢包,裡面有二十幾元錢和十幾斤糧票,爸爸毫不猶豫地還給了失主。他說,“這可能就是他全家的命”,雖然這個人前些天還因為一句玩笑整過爸爸。
在我們相繼考上大學之後,爸爸終於被恢復了身份。他原想以百倍的努力報效國家,可他又成不合時宜的人。他以五十年代的熱情和幹勁,五十年代的處事態度,在市場經濟中,招致了一系列的不解和指責。諸如工程承包前的“貓膩”,推杯換盞中的質量驗收,名目繁多的人情回扣,都使他手足無措。他那以身作則,身先士卒的工作作風在此失靈。樂天豪爽的爸爸開始沉默,並表現出身心焦瘁的衰老,病態的焦躁,為一點小事就悶在床上,終於,他病倒了。不久,失語、全癱,但他以極強的毅力掙扎於病榻,為的是有工資,以供小妹大學畢業。當小妹即將畢業,一生志願宏大,豪爽熱情的爸爸終於悄悄離去。已屆耳順之年的我,雖然基本能理解爸爸的一生,但也感到在爸爸身上留下太多的遺憾,太多的空白和太多的謎點。爸爸淵博的學識,完整的人格和豐富的人生履歷,都隨他而去,爸爸是我一本沒讀完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