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鳳凰的最後一個晚上是在流浪者酒吧度過的,我和妻找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窗下是緩緩流動的沱江,虹橋、吊角樓里的彩燈倒映水中發出鱗鱗的光,一幅流動的彩粉畫,江中星星點點的是河燈,二塊錢就能從小妹手中賣到一簸箕,燃上小小的燭頭,讓點點滴滴的希望、祈求隨着江水慢慢飄浮,一直飄浮到夢的深處。服務生端來兩杯咖啡,說是現磨的咖啡,而且名其為“南山”,但味道卻是差強人意,當然十八元一杯是無論如何也喝不到南山咖啡的,但不忍心說穿,為的是呵護好不容易培植起來的心緒。酒吧的歌手開始唱歌,分貝很高、嘈雜鴰耳,心中就有些後悔。此時我倒願意靜靜地發獃,整理二天來的心得。為了對抗歌手高亢的分貝,隨手拿起身邊酒吧的記事本,翻看遊客在本子上的鴉塗,看到一顆顆懶散而易脆的心。也想在本子留上對鳳凰的感悟,但已無空白之處,想想也就作罷。
虹橋是夢開始的地方,橋應該是苗疆的風雨橋,橋的兩端是大大的青磚黑瓦的牌坊,兩旁是鋪面,走過虹橋你宛若走過一條時光的隧道。鳳凰古城是那種讓你眼睛一亮的地方,湘西荒蠻大山孕育出的江南水鄉的小家碧玉。古舊的石板路,飛檐的防火牆,黑黃的木屋、深深幽巷,如果此時下一場小雨,你或許會遇到一位打着油紙傘,結着丁香般憂怨的姑娘,歷史彷彿在這裡停滯。客棧的楊大姐是個土生土長的鳳凰人,原來是煙廠的工人,後來下崗,辦起了家庭客棧,很熱情很厚道的一位大姐。我們住下后,她的家庭客棧就客滿了,她一定要陪我們逛古城,為了怕我們購物上當,楊大姐還偷偷告訴我們各類工藝品的底價。很隨意地遊盪在古鎮的人流中,看名人故居、觀薑糖作坊,時間過得飛快,我幾次勸楊大姐回家休息,但楊大姐硬是不肯,她說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到車站拉住宿的旅客,然後就是陪同客人逛古城,然後就是回家吃飯睡覺。她的臉被太陽曬得油黑,臉上泛着滿足感,簡單地幸福着,快樂其實就這樣簡單。這時我突發奇想,我也要在鳳凰租下一個小小的門面,隨意作些什麼生意,不奢求太多,粗茶淡飯,過一種安逸而輕閑 的生活。在一個恬靜的地方,心是很容易滿足的。古城不大,難得的是那份靈秀。這種靈秀說不清道不明,是深深的人文沉積,氳氤在冥冥之中,你能感知,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觸及。
楊大姐建議我們不要購小城景點的通票,那些景點其實在外面看看也就八九不離十了,如果有學生證小城的景點門票是可以打五折的。沱江泛舟官方的報價是白天二十、晚上三十,而且游的只是北門到虹橋小小一段,楊大姐說如果我們想游的話她可以給我們聯繫,一人只要十元錢。這就是住家庭客棧的好處,他們有自己的全套服務,而且價格較低。於是我們決定在沱江泛舟后再吃晚飯。
因為不是旅遊部門指定的船,所以船停在城的邊緣,一路上有黃包車來攬生意,但我更願意走走,一條更狹窄的小巷,十五分鐘的路程,石板路沿着河邊蜿蜒,靠河的一邊是用作家庭旅社的吊角樓,一個模特模樣的時髦女郎在小辮子的攝影師的指揮下擺着各種POSS,斜陽、古巷、藍眼圈的長腿女郎在這深深幽巷中構成一副怪異的圖畫,疑是夢中。夢遊般地走出這深巷,赫然在一石頭牆上發現七個大字“沈從文先生墓地”,我讀過沈從文先生的《湘西散記》、《邊城》,那是一種唯美文字。沈從文是個傳奇的人物,我總醉心並疑惑於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沈從文、黃永玉,這都是鳳凰當代叫得響的大才子,他們沒有學歷,赤腳走出湘西那封閉的丘陵時,當初也許只是為求得三餐一宿,但在不經意間,他們卻在文化領域構建了旁人難以企及的豐碑。因為沈從文,我對沱江泛舟興趣索然,當然客觀地說沱江除了水涼處,乏善可陳,而且在古城的下游,污染正在悄悄地發生,一處注入沱江的排水口竟然排放發出刺鼻臭味的污水,當地人在江邊洗刷噴洒過農藥的用具,江邊還飄浮着死豬爛狗。當然這種現象也發生在各地的江河湖澤,但是我總認為這種現象不應發生在鳳凰,也許是我太喜歡鳳凰的緣故,因為喜歡所以不能容忍一點點瑕疵。但當地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了。客棧的楊大姐還一路說沱江的水好,用水洗臉臉上不長痘,當地人沒有臉上長痘的,就是因為使用了這水的緣故。不過楊大姐的這一說法得不到驗證。鳳凰古城行走的大都是遊客,見到的本地人也過了臉上長痘的年齡。不過兒子正是長痘的年齡,對這一說法將言將疑。等到兒子看到了水質的真實情況,我想他應該是大大的失望了吧。
回舟登岸,已是暮色四合,落日熔金。沈從文先生就安眠在沱江邊上的那座小山上,黃永玉先生立碑云:“一個士兵不是戰死在沙場,便是回到故鄉”,先生的手書與蒼松相印成趣。一切都那麼簡樸,看不見隆起的墳頭,隨着看墓人的指引,我們看見的是一未經雕飾的嶙峋古石,此時天已暗下來了,江邊清風,搖曳的松枝,構成一片朦朧的剪影,遠處卻是燈火輝煌。在打火機微弱的燈光下,我們圍着石頭肅穆地轉了三圈。石頭的正面是沈先生手書:照我思索,可以識我,照我思索,可以識人。後背是張允和先生的題詞:不折不從,亦慈亦善,赤子其人,星斗其文。張允和是沈夫人的姨妹,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她應該是識沈從文的,短短的題詞,是沈先生一生的真實寫照。沈先生是一個質樸的人,生前不張揚,死後也是悄悄地回到故里,甚至沒有隆起的墳,徹底地回歸自然,落葉歸根,枕松聽濤。看墓人說當地旅遊部門曾想把沈先生墓地當成一個收費的景點,但在沈先生後人的干預下,只得作罷。沈先生耐得住寂寞和清貧,他是不喜歡人來打擾的。幸好這不是一個收費的景點,來看沈先生的人應該不是很多,該來的總會來,他們靜靜地來,為先生捧上一束山野小花,把此處當成凈化心靈的一個人生景點,然後默默地離開。共3頁,當前第1頁1『作者:人在舟中』
晚飯是在江邊的一弔角餐館吃的,三天不吃酸,走路打串串。特點了當地的酸魚、煙熏臘肉、血腸,鹽重味厚。酸魚的味道一般,但街邊小吃攤上的酸蘿蔔、社飯及苗家涼粉值得一試。
飯後又是逛街,購小飾物若干。慢慢又回到虹橋,在邊城書社購書一冊,店主在書上蓋上三方大印,我獨喜“溪橋夜月”的藏書印,樸拙可人。
回客棧已近十二點了,楊大姐留言:明天包車已聯繫好。一夜無夢,月白風清。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隨意拎上相機,轉小巷,出北門來到沱江。太陽還未出來,遠處的山巒上還飄着煙雲。河邊靜靜的。早起的當地人的搗衣聲清晰可聞,跳石上間或有背簍的苗人走過。兩岸的吊角樓、遠處的山巒倒映在墨綠的水中,涮了桐油的渡船靜靜地泊在岸邊,清冽的空氣沁入心肺,久違了的情景。此時的沱江透露出的是種溫馨而熨貼的水墨意韻。情由心生,景助情長,此時心裡突然冒出蘇軾的《滿庭芳》來:“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人生須臾,對此美景,應該了悟一些什麼才好。
匆匆吃過早餐,出古城西門進入新城,楊大姐聯繫的面的已到了。司機自我介紹姓蔣,一聊,原來小蔣跟我是同鄉,安江人。到鳳凰多年後找了個當地人為妻,自己買了檯面的,跑起了生意。我去過北京八達嶺長城,所以小蔣建議我們沒必要再登南長城,真正的南長城只剩下一個土堆,現在看到的都是後來修的,在門口看看就行了;黃絲古寨也只是城堡有趣,也只可外觀,裡面沒有太多的內容。經過商定我們決定游岩拉窠苗寨和天龍峽瀑布。小蔣說這兩個景點門票他可以幫我們打八折。
岩拉窠苗寨在離阿拉營不遠的一個山包上。阿拉營是一個比較大的鎮,名字較古怪,原來還以為是苗語的音譯,司機小蔣告訴我們湘西剿匪時,這個地方住了解放軍的一個營,大都是上海人,後來當地人為了記住他們就借用了上海話中的“阿拉”將這個地方叫阿拉營。岩拉窠在當地苗寨中不算大,寨牆用厚厚的方石砌成,不高。寨中房屋木樓居多,因為不靠水,所以沒有外吊,外吊也就是常稱的吊角樓,但有內吊,其實也就是木樑挑起的陽台。苗家民居多以石板鋪地,窗花圖案精美。苗家以鳥為圖騰,岩拉窠苗寨以喜鵲為吉神,后演化成人的化身,家家供奉儺公儺母,人神共居。寨門邊供有寨神,將孤魂野鬼擋在寨外,保佑一寨平安。寨外的青石小路是通往貴州的官道。官道邊有風橋,因是苗家青年男女戀愛對歌的地方,所以又叫情人橋,是岩拉窠苗寨的標誌性建築。橋位於兩山之間,分兩層,上層過水,下層人行。以半米見方的大麻石砌成。風橋名符其實,在橋下感覺不到風的威力,但一登橋,風大的讓人睜不開眼睛。一到月明星朗之夜,松濤陣陣,苗家青年男女談情說愛你唱我答,相應喧喧,想必又是另一番景象。半個小時后,寨中導遊領我們回到鼓堂,鼓堂是集娛樂和議事為一體的公共集會場所。岩拉窠的鼓堂無特色可言,與電視中見的鼓樓相差甚遠,其實就是幾根木柱搭起的一個窩棚。苗寨男女為我們表演了竹桿舞蹈、吃火炭、上刀山、赤腳踏火犁等節目,因見得太多,談不上新奇可言,值得一記的是苗家知識問答,讓侄女大出了一番風頭,八道問題,讓侄女答對了四道,引遊客側目。中飯是在苗寨食堂吃的,十元一個人,飯菜管夠。但味道一般。
出苗寨下山不足百米就是黃絲橋古寨,古寨是過去官兵鎮壓苗民的前線指揮所。石頭的城堡在冷兵器時代應該是很堅固的。過去旌旗弊日,戰鼓雷鳴的古戰場,今天卻成為遊人憑弔的地方,但真正懂得、又願意去懂得那段歷史的又有幾人?在城門略作停留,因相機內存將盡,不敢再照相,小蔣帶我到阿拉營一照相館刻盤,但照相館老闆開價四十元一張,一分錢也少不得。其實在鳳凰刻盤也只有十元,而且我知道主要成本空白光盤才二塊錢一張。小蔣還要與他講價,我再無二話,拉上小蔣取道天龍峽。小蔣也覺得很沒面子,一路搖頭大嘆人心不古,嘟噥着:“貴得太譜了,君子愛財,得取之有道呀。”共3頁,當前第2頁2『作者:人在舟中』
天龍峽瀑布是去年才開放的景點。當時景點由一家公司開發,但當地村民以各種理由加以阻撓,公司欲與當地村民合資,但村民不願承擔風險,當地人窮,也無多餘的現金,後來公司要求村民以工抵資,扛一袋水泥到山上,算十元錢的出資,修路一天算多少錢的出資。但村民還是不願意,直到景點開放,村民看到利潤可觀,才紛紛借錢出資。因為是新開發的景點,遊人進去得由當地村民帶路,來回兩小時的行程,帶一趟五元錢,由公司支付現金,也算為當地村民開了一條小小的財路。帶我們進去的是個中年婦女,很樸實,一路還撿拾遊人丟下的飲料瓶,飲料瓶可以變賣現錢,但也防止了環境污染。她說她在景點投資了五萬,錢大都是借親戚朋友的,去年沒有分紅,紅利再用於投資,今年能否分紅還不知道。當她聽說我們門票花了八十元一人時,悄悄告訴我:下次來,別讓人帶,自己來,找我,就說是我的親戚,只需出二十元錢就行了。並千萬叮囑別讓公司經理知道,不然她會挨罵。心裡有點感動,人在旅途,一點點理解就會放大成莫名的激動。她大概覺得空手帶人就拿公司五元錢有點不好意思,還多次主動要求給我們背包,豈知我更不好意思,婉言謝絕了。
走了大約十分鐘的山路就到了景點。這是一個峽谷。懸崖峭壁上焊上羅紋鋼,再鋪上竹跳板,宛如西蜀棧道。在沒修棧道之前,當地人也只是知道峽谷中有瀑布,但沒人下得去。瀑布在兩山之間,青壁倚天弊日,一股地下水從高處蜿蜒而下,時而湍急時而平緩,從高處躍下時,咆哮着濺起陣陣水霧,飛瀉着一汪碎銀,然後形成一個碧滑如玉的水潭,積蓄着力量,再奮力躍下。瀑布不大,但婀娜靈秀,婉若游龍,靜若處子。棧道緊隨瀑布依崖盤旋,移步換景。將腳伸入潭中,清涼喜人,透過綠波還可看到比指甲蓋略大的青綠嫩黃的螃蟹,伸手去捉便飛快地溜進石縫再無蹤影,但水波稍停,定眼一看,水中還有三五隻,嬉戲般地吊遊人胃口。此時記起吳鈞關於石門山的描述:“森壁爭霞,孤峰限日,幽岫含雲,深溪蓄翠;蟬吟鶴鳴,水響猿啼,芙芙相雜,綿綿成韻”。我沒去過吳鈞所言及的石門山,但在天龍峽我領略了石門山的原韻。時空在此錯亂,在這裡我與古人完成了一次神交。旅遊的好處就在於收穫往往大於你的期望。我去過黃果樹瀑布,也去過廬山的三疊泉,但相比之下,天龍峽瀑布顯得更有靈韻。
回到鳳凰時已是下午六點鐘了,但太陽仍燦燦地掛在天邊。暗紅色的古城牆,飛檐雕窗的古民居,訴說著歷史的厚重。吃完晚餐,夜慢慢深了,天上出現一彎明月,明月下的鳳凰是彩色的,鳳凰城中的我是空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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