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智慧,體現在她的人生哲學上。
“傻人有傻福。憨瓜長得大。”這是母親的人生哲學之一。
做人不能太精明,不能太算計,不能佔便宜,吃虧是福。其實母親是在教我們寬容和淡泊。
在農村,婦女們三句話多,兩句話少,就會爭吵起來。母親從不與人發生衝突,也不許我們出去打架。
母親24歲那年同家無片瓦,身無長物的父親結了婚。大伯父剛續了弦,要舉家去闖關東。姑姑們怕7歲的堂兄受繼母虐待,將他留了下來。她們很快相繼出嫁,堂兄就由父母撫養長大。在極貧窮困苦的情況下,母親堅持讓堂兄讀完高中,為他娶了妻,安了家。
二姑三姑家裡窮,孩子又多,每到青黃不接時,就打發孩子到我家借糧。其時我家也照樣青黃不接。母親就下窖取出土豆、地瓜,再向鄰居臨時挪借些糧食,無論多難,也從不讓表兄弟們空手而歸。每有乞討之人登門,母親都親熱地招呼他進屋,遞上一碗水,然後施與一碗米,兩個饃,或幾個番薯,窮幫窮,就只有這些。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不能欠別人的。”母親常這樣說。那時每到冬季,當大隊書記的父親就要出去學習一兩個月。我家吃水就成了問題。那種搖轆轤打水的敞口井,周圍結滿厚厚的冰,母親怕我們滑到井裡,就自己去挑水。母親身高不足1.6米,挑着兩隻盛滿水的大桶,一步一晃,實在是艱難又可憐。二伯就每隔幾天為我家挑一缸水。母親十分感激,逢年過節都請二伯吃飯。二伯勤勞一生,窮苦一生。五十歲時患了肝硬化。母親催促父親帶着二伯四處求醫看病。二伯臨終的一個多月里,母親每天給他送湯送水,調着花樣給他做些可口的飯食。疾病最終還是奪走了善良的二伯的生命。二伯家五個堂姐,堂兄尚小,無人支事。母親就去同二娘商量後事。二娘躺在炕上,說:“家裡根柴把火沒有,你們看着辦吧。”母親默默地轉身回家,打開箱子,取出150元錢(是哥哥半年的工資),打發哥哥上街趕集。父親為二伯買木材,僱人攢棺槨,打墓穴,抬靈柩。父親為二伯打的靈幡。二伯入土為安。母親又催促父親求人為堂兄、四姐、五姐安排了工作。
母親教育我們做人要仁義,要厚道。小弟七歲那年,小夥伴拿石頭打破了他的頭。那孩子的媽媽嚇壞了。在農村,這是戰爭的一大誘因。通常的做法是大打出手,或訛一筆錢。小弟用手捂着流血的頭說:“媽,不怨他,我們鬧着玩來着。”母親對那孩子的媽媽說:“沒事的,你回去吧,我回家給他上點葯就行了。”回到家母親一邊給小弟上藥,一邊誇小弟仁義。母親常把我們買給她的點心、糖果分送給村裡的老人和孩子,就連文革時整過父親的人,母親也予以幫助。母親以她的憨傻贏得了全村人的敬重。
大伯哥想分家另過,一心想四世同堂的公公盛怒之下把他趕出了家門,大家互不往來。結婚後我了解了這一情況,就說與母親,母親說,你先去看你大哥大嫂。我於是帶着買給侄兒的書本去了大嫂家。大嫂極樸實,雞蛋、鴨蛋、青菜的給我拿了一大堆。我的破冰之旅后,大家便密切地往來了。母親說:“在狹路相逢,主動地後退側身靠邊,讓對方先過去,對方過去了,自己也就過去了。”30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我很少與人發生矛盾,偶爾有之,我或隱忍退讓,息事寧人,或主動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沒有仇怨的心靈如秋日的天空,高遠明澈,可以盡情享受內心的恬淡與寧靜。
人說“量大福大”,"給別人留有轉身的餘地,自己才有大道可行”。我們兄弟姐妹進城工作后,父母年事漸高,村裡人就主動幫助父母耕種、收穫。“傻人有傻福”,就是“厚德載物”。母親以她的善良、寬厚、仁愛,修得一生平安、健康長壽的福報,並佑護着他的兒孫們成人成才,家庭和睦。
“寧讓身子受苦,不讓臉上受熱”是母親的又一人生哲學。凡事一定盡全力去做,並且要做好,不能因為懶惰讓人指責,衣服可以穿破,不能讓人指破。母親的這一人生哲學,集中了她勤勞、自尊、自愛、自強的優秀品格。
讀過國高,出身於城鎮名裁縫之家的母親,隨父親來到農村,又因為我們這些孩子的拖累丟了工作。她很快學會了做農家飯,學會了全部農活。種地、收割、薅苗、鋤草、打柴、擔水,她樣樣做得。記憶中,母親總是天不亮就起來生火做飯,打發我們上學后,她就下地幹活。母親白天在生產隊勞動,收工后給自家的菜地澆水施肥,餵豬餵雞,我們睡了之後,她在油燈下為我們縫補衣服。冬天驟冷,她就整夜地為我們趕製棉衣,早晨讓我們穿着厚實的棉衣上學。
人民公社化,什麼都是集體所有,村裡人就忍不住往家裡偷些東西,尤其是瓜果梨桃,“青瓜綠棗,誰見着誰咬”,這偷還有點理直氣壯的味道。護林員是一個倔老頭,一絲不苟,村裡老的小的幾乎都被他攆過,罵過。母親從來不動生產隊的東西。一次護林員叫住母親說;"他嫂子,今天你就拿筐摘些梨回去給孩子吃,這麼些年就沒看你討過人嫌。”母親笑笑說:“謝謝老叔,不差這一點東西,要吃我花錢買。”
母親常說;"喝涼酒使贓錢。早晚是病。”真的感謝母親的教育,我先生以他的聰明能幹也當上了芝麻官,想起母親的話,我就經常給先生講“魯公嗜魚而不受魚”的故事。還是上面有自己血汗的錢揣在兜里踏實。
母親最具遠見的就是讓堂兄和我們兄弟姐妹都讀書。在那個貧窮愚昧的時代,在那樣貧窮愚昧的山村,許多人家到了孩子能勞動的年齡就不讓讀書了,這樣既省了讀書的費用,又能在生產隊掙工分,一舉兩得。母親堅持讓我們讀書,這不僅加重了家裡的經濟負擔,家裡家外的活也就落到了她一個人的身上。母親從不讓我們因為家裡的事耽誤上學,就是放假在家,只要我們學習,母親就默默地一個人忙碌。
六個孩子讀書,對於我們這個貧窮的家庭,是泰山般的重負。母親一方面節衣縮食,東挪西借,艱難地維持生活,一方面又起早貪黑,千方百計地創收,常步行到十幾裡外的集市賣煙草、賣雞蛋、賣蘑菇、賣菜、賣糧。全村我家的菜長得最好,因為母親侍弄得精細周到,我家的豬長得最壯,因為母親不停地給豬剜菜割草。三伏天,莊家地就像悶罐,母親每天鑽進地里尋覓野菜,莊家葉片上的鋸齒將她的手臂劃出道道血痕,汗水流過,就是等於往傷口上撒鹽。我上大學的幾年,我家從不殺豬,母親把豬整個賣掉為我籌學費。母親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能好好讀書。
即使在文革期間,看不到讀書人的前途,母親也說,多讀書,多懂道理,知道怎麼做人怎麼做事。讀書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母親有讀書的習慣。我們小的時候,她得在忙完所有的活計后,才能忍着疲憊就着油燈看幾眼書。我畢業分配到學校,母親常讓我借書給她。年近六十的母親,還在勞作一天之後,就着昏暗的燈光,用昏花的雙眼,吃力而投入地讀着一頁頁的書。
七十多歲時,給兩個上高中的外孫女做飯,母親還每天跟電視學習新的烹飪方法。
母親的“寧叫身子受苦,不叫臉上受熱”,就是“自強不息”。
父親是那種極認真的老黨員,以隊為家,全部的農活和家務,教育子女的重任就由母親一人承擔。母親精神獨立,不依附於男子,在那個時代的農村相當難能可貴。當然,常被父親忽略,也偶有酸楚與幽怨,這時,她就幽幽地嘆口氣,自嘲道:“個人疼個人,不算喪良心。”這在時下叫愛惜自己。
母親是平凡的,是千千萬萬個勤勞善良的母親中的一個,而我在心中她卻是“厚德載物”“自強不息”的高尚君子。我愛母親,更崇拜母親,折服於母親那樸實深邃的人生智慧。
註:我的母親薄玉蘭已88歲,她依然忘我地愛着她的每一個子女,依然分分秒秒地牽挂着她的每一個子女。母親的愛如溫暖的陽光,讓我的心蓬勃健康;母親的智慧如深邃的蒼穹,讓我的心高遠遼闊。
年過五十的我依然沐浴在母愛的陽光里,何其幸哉!母親節將至,僅以此文獻給“把愛全給了我,把世界給了我"的偉大的母親。願母親健康長壽。
祝願天下所有的母親幸福,快樂。
2012年05月09日23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