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在母親這裡,暫時成為一個正面的角色。死亡光臨,母親得以新生。死亡把居住在她身體內部,心臟內部的病根徹底斬除。這是一次勝利。
母親年輕時就得了心臟病,自我懂事起,就目睹母親和病魔作鬥爭。
在病魔面前,母親一直處於劣勢。病魔先把她的體溫降低,讓寒氣入侵。病魔再把她的氣息削弱,讓她得不到足夠的氧氣。到這裡,病魔不戰而勝。母親的軀體成為疾病的繁殖地,氣喘、心跳、咳嗽、食欲不振、口渴、虛汗、水腫、畏寒、失眠。
疾病讓母親對光亮、聲音、氣息特別敏感,微弱的光線、聲音和氣流都是刀子,切割她的皮膚、心臟和眼睛,最後,她的心臟變成一面大鼓,咚咚擂打。她的食慾神經也被打垮了,看見食物,她的胃沒有一點動靜,像紙張上的老虎一樣沒有任何動靜。母親常常咂舌頭,她想看看食慾逃到哪裡了,想把食慾喚出來。最可怕的是她的睡眠被搗毀,像家園被摧殘一樣,母親眼睜睜地看着時光在她身邊踏過,她聽得到它隆隆的聲響。
那面大鼓擂動的時候,母親像躲避地震一樣驚恐逃竄,但她無處可逃,就像地震區的人們,螞蟻一樣在震蕩中掙扎,等待是唯一要做的。再大的震蕩,總有停息的時候,母親等待着,她看着黑暗的深處,好像看着地心的鼓動,好像聆聽震蕩的脈動。
她真的不想要這桿病軀了。但它仍然殘存,久久不去,載着那些疾病,好像存心向世人展覽病魔的成果。
疾病像年久的盆栽樹根,靠泥土滋養的樹根最後佔據了花盆的全部,泥土被樹根吃掉,泥土成了樹根的一部分。只有泥土消失,才能讓根系失去生存的基地,別無辦法。
那年春節,年初四。
春節我們一般都過不好,粵北的初春,春寒料峭。濕冷籠罩下,感冒必定來找母親。母親的感冒是一種特殊的病症,由感冒發起,所有的疾病都趕來聚會,母親毫無招架之力。唯一可以幫到她的就是輸液、輸氧,還有等待。等待有兩種結果,一是病痛慢慢弱下去,母親可以離開那張粘着她不放的床。另一種結果就是死亡來把她帶走。所以,我們常常看到死亡,它離我們這麼近,和我們一樣待在母親身邊,像黑貓一樣,安靜地、耐心地等待着。
因為春節,家裡沒有把母親送去醫院,但是年初四的早上,母親喘息得相當急促,輸氧也沒有任何起色,得去醫院。大哥備好手推車,我拿了枕頭放在車箱,大哥把母親抱上車,讓母親躺下,我把被子蓋在母親身上。下起了小雨,我把雨衣蓋在車箱上。以為遮蔽了風和雨,以為母親溫暖。我沒有想到的,車箱溫暖是因為寒冷的空氣受到阻隔,然而,母親此時最需要的是流暢的空氣。這時,盡職盡責的死亡恰好就在旁邊,它聞到了味道,它悄悄地,趁我們不備,毫無聲息地進駐了母親的身體,把病魔趕跑了。
氣喘、心跳、咳嗽、食欲不振、口渴、虛汗、水腫、畏寒、失眠全部結束,電光一樣瞬間消失。母親身輕如燕,她像風一樣飄起來,她飄在手推車的上面,飄在我們身邊,跟着我們繼續走,一直走到醫院。她聽到我尖利的嚎哭,她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和慌亂的聲響,她好奇地看着人們在她的身軀插上針管,用力按壓她胸膛下那面鼓。那面鼓停了下來,不再鼓動,人們想讓它再次響起。最讓她好奇的,她一點也不覺得痛,那面鼓也沒有再次響起。她覺得那些事情都沒有心要,因為她身輕如燕,她像嬰兒一樣充滿能量,她已經不需要那桿讓她痛苦不堪的病軀。
這一次,死亡讓我產生了矛盾,我感謝它把母親的病痛斬除,我很清楚只有它能幫助我們,只有它能幫助母親。我早就知道它要來,但沒想到它來得那麼突然,而它的突襲又來自我的失誤。二十多年了,內疚像陰影一樣追隨着我。陰影是無法擺脫的。所以我是怪罪它的,死亡再次讓我厭惡。
我常常夢見母親,夢中的母親總是年輕,漂亮、健康。我們在家門口的苦楝樹下打石子,母親愉快地看着我們,或者和我們一起勞作。有一次,母親和我們一起圍坐在一起吃飯。雖然有人說夢見和死人吃飯是一件不好的事,但我醒來后沒有恐懼,反而非常開心,因為我看見母親的胃口很好。這些都是在母親生前未曾看見過的。母親一定是告訴我,她很健康,她過得好,她想讓我放心。不過,無論時光流逝,無論母親如何安慰,我始終無法原諒死亡。以後死亡光臨我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忘記責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