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人
我的家庭談不上詩書傳家,也稱不上書香世家,很簡單的一清二白的“農民世家”。只是聽母親說起,爺爺們那一代是個小地主家庭,當然沒有所謂的財大氣粗,只是多了幾間不漏水的窯洞和幾塊薄田而已。她嫁過去的時候,穿的是大紅棉襖和黑色臃腫的棉褲,喜氣的冬天裡,土路旁滿是秧歌嗩吶。她說那時候希望出生的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會扭秧歌就好。
那樣的年代,培育不出什麼藝術家,但是多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農村的家庭總是把希望寄托在男孩身上,我的出生似乎給母親也給自己帶來了不少的悲劇。只是幸好有了弟弟的降生,我成了理所當然的大姐,我感謝命運對我的眷顧。
又瘦又黑的我,沒有被選入村裡過新年時排場很大的秧歌隊,即使當時我很努力的學習,那時候考上大學會是全家人也是全村人的驕傲。我喜歡看着村裡的漂亮女孩們穿着整齊劃一的衣服,揮動着紅綢子,在那“嗆嗆嗆嗆起”的鼓點中,合不攏嘴的跳躍,雖然他們一個個都被畫成了“猴屁股”,但是我還是喜歡站在很高的土堆上,幻想着自己是站在隊伍最前面的那個人,和他們一起走着“十字步”。那時候我在想,總有一天,我會長高長大的,穿上母親給我買的的確良的新衣裳,在過年的時候風風光光的跳上一次秧歌,看看母親和姥姥開懷的笑,我一定會是那扭的最好的一個。
一年一年的,我總是重複着幻想着這樣的事情。只是時光在催促着我們變化,國家發展了,離開農村,走向城市,成為了一件時髦而且必然的事情。從那以後,村裡漸漸的空了,低矮的屋檐,背後是紅磚土牆。零星的幾處,幾個老人湊着溫和的陽光,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村裡再也沒有扭過秧歌,我再也沒有機會走向心裡的舞台了。雖然後來在小學在大學里也跳過舞,只是沒有了當初的那份期待。
或許脫離了貧窮,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家裡最終安居在了縣城。父母有了更多的時間休息,不再奔波於中國各地。但是,我想爺爺,包括一些老人們,在他們人生的暮年喜歡坐在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在太陽底下傾訴,肯定是因為隱藏着某種心靈的秘密。我害怕陽光收拾走許多謎底,害怕父母們的老去會如爺爺肉體生命的消逝那樣迅速。
我喜歡上了讓父母給我講他們小時候,講我和弟弟小時候的故事。
從父親那日漸蒼老的聲音里,我仍能聽出他話語里壓抑不住的懷念。黑不溜秋的窯洞里,露出麥稈的泥牆,透風的窗子,都是簡簡單單的原汁原味。桌子和椅子是幾塊架在磚頭上或者泥壘的石塊上的木板拼成的,幾個還流着鼻涕的孩子擠在一塊長長的木板上,不安的扭動着……沒有最簡單的泛着黃暈的燈,下雨天是要自備蠟燭的,從那一顆顆不斷張望的腦袋來看,是迫不及待要聽到大爺敲鐘的聲音了吧。不知道是因為懂事,還是沒了學習的興緻,父親剛上滿初中就退學了,他最喜歡的莫過於遊盪在山野間,跟在羊屁股後面撿羊屎蛋,具體是為了什麼,我也對那些模糊的述說記不大清了……只是當父親看到家裡的那些泛黃的舊書里還夾着幾片一碰就碎的葉子時,他顯然很激動。父親說:“好像……我聽到了廣播里……傳出的聲音了。”父親在閉上眼睛回憶的時候,我發現他額角的皺紋似乎更加密了,那是因為開心吧。六七十年代的農村沒有什麼太多可娛樂的東西,放牛是一件光榮而且輕鬆的事情,把牛拴在旁邊結實高大的樹榦上,放長繩子,接下來便是屬於自己的時間了。躺在長滿草的半山坡上,也不管身下滿地的蟲子,隨手摘下一片槐樹葉子,放在嘴邊試幾下,也不管有沒有什麼曲調,便是幾聲極愜意的聲響了。父親說他小時候最喜歡聽村裡的大廣播,也很想去見見藏在廣播里的人,問問她是什麼歌兒那麼好聽。不過,當時沒有誰懂得什麼是藝術,什麼是興趣,而父親當時也只是個毛頭小子而已。一片小葉子也慢慢演化成了 父親他們那一代最為惦念的時光了。
我也喜歡並遺憾着自己當初的故事。
母親說我小時候也不知道從家裡的那台黑白電視里看了什麼,總喜歡腳踩着或手裡把玩着床底繞成一圈又一圈的鋼絲當琴來彈,即使那聲音很刺耳也一個人玩兒得不亦樂乎;總喜歡用家裡的蚊帳把自己全身裹着,扮演着某個娘娘,在床上走來走去,哼着一些不着調的歌,得意於自己拖地的長裙,幻想着自己是個能歌善舞的新娘;也說弟弟小時候喜歡穿着我的裙子,和我一起唱“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而且做着一些在我看來美極了的動作……很多故事,很多美麗,我忘記的,他們還記得,清清楚楚,一點一點的講給了我們……
那是一塊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冬天,父母還坐在那裡,取暖,講講他們和我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