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叢敏
下周兒子就正式工作了,謹以此文告慰公公
——題記
說是公公,其實他是我前夫的爸爸,兒子的爺爺,我與前夫分開已經十五年了,再說前夫已經不在人世,我叫公公似乎不大合適,但是,我的心裡卻永遠把他視為我的公公,另一個爸爸。
前日與兒子Q聊,兒子說他沒享受過父愛,父親只是他一個記憶符號,父親那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感謝媽媽我一個人。我立即回答:“兒子,錯了,你的爺爺奶奶非常非常地愛你,只是你那時候小,沒記住。切記,工作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到爺爺的墳頭跪拜,告訴他,你已經自立,請他安心。”
於是,我就與兒子聊起了他的爺爺。我永遠的公公。
我與兒子的爸爸,我的前夫是經人介紹相識的,介紹人說,不僅他本人是個工程師,他的父親還是個老八路,參加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也就是說,是個老幹部,我嫁到高幹家裡了。這讓我這個出生生長都在豆大島的小村姑很是惴惴,一度很想結束這段姻緣。無論兒子的爸爸怎麼祈求,我遲遲都不肯去他那在我看來是“豪門”的家。但醜媳婦依然得見公婆,確立了姻緣關係的前一個月,我還是去到了他的家裡,拜見了公婆。果然,如我想象的一樣:公公的形象就是個老革命。一頭雪白的銀髮,一身筆挺的黑尼子中山裝,瘦瘦的,個子雖不高,但經過槍林彈雨洗禮過的身軀,筆挺筆直,如挺拔的白楊,更一枚射程遠,爆發力強,耳聰目明的竊聽炮彈似的,威武不屈。這樣來比喻未來的公公,我深知不妥,但是,我私下還是覺得非其莫屬。因為公公身上那股勁兒,只有訓練有素的軍人才有的精明與警覺,實在讓我想不出比此更好的比喻了。雖然習武出身,但公公身上還混搭了一種文藝氣,讓他的嚴謹中多了份儒雅和洒脫。果然,除了散步和練太極拳,好靜的公公喜歡讀書,看報,寫書法,聽京戲。他的書法一直都在本市的老幹部書法比賽中拿第一,他不僅能唱出很地道的京戲,更拉得一手好京胡,據說兒子爸爸京胡拉得很地道,曾讓一喜歡聽京戲的人,隨着他拉京胡的音兒找到了家,就是得力於公公的“真傳”。但我卻對公公的書法不敢恭維,覺得與他極嚴謹的為人一樣,他的書法有些刻板了,有筆力,沒風格。而他老人家深謎的京戲,我也不大喜歡。我喜歡民樂,交響樂。但迫於小輩份人的孝心與敬畏,我時常得忍受與他一起看京戲的痛苦,而放棄喜歡的電視連續劇。而兒子的爸爸,公公的小兒子卻不理會這一套,只要他在,絕對不會讓公公的京戲霸佔了電視屏幕。無奈,公公只好捧着他心愛的小半導體,躲到自屋的沙發上咿咿呀呀地聽他的京戲。這讓我很是於心不忍。
公公的另一個讓我感慨的是作為一個男人他的乾淨利落以及嚴謹。幾時起床,幾時吃飯,幾時散步,每頓飯多少的量,從不含糊,越雷半步,如正步走的一二一的口令般,一個點一個線地下來,沒有絲毫的歪斜。他的白線手套,白衫,白襪子,永遠都是剛剛漂染過的白白地閃耀着清新的光芒,哪怕那白襯衫都破舊成了織絲的蛛網般,也如剛買來似的白亮地耀着人的眼目。但這都不是大他三歲的婆婆給他打理的,因為怕婆婆洗不幹凈,他從來都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驕傲的公公,卻是寂寞和孤獨的。最開始發現了老人家的寂寞,是那次,公公看了我給兒子整理的相冊。我在兒子每張照片下都寫上一與拍照的年月和背景相關的詩句,我在兒子一張扶着欄杆的照片下寫到:兒子,你多暫能不扶攔而行,可知媽媽的心有多苦。公公看了先是嘿嘿地笑笑,然後就給我講起他的故事。他說他和婆婆定的娃娃親,直到十九歲結婚那天,掀起了婆婆的蓋頭,才發現比自己大三歲的婆婆又黑又矮又不好看。當即就決定不要這個父母贈送給他的禮物,但大戶人家的家規及臉面,不讓他擁有這個權力。在被逼迫與新媳婦圓房的第三天的深夜,公公還是逃離了家門,他要擺脫這門婚事。一走就是十二載,已經是解放軍的排長了,他還是沒向組織報告他結過婚,有個比自己大三歲的妻。但也不接受熱心人的做媒和多情姑娘的眉目傳情,直到婆婆領着已經十二歲的大女兒找到了部隊上,人們才知道了公公參軍多半為逃婚的事實,但迫於部隊紀律的嚴明,和聲聲喊自己爸爸的女兒,公公還是沒有拋下糟糠之妻。這樣婆婆又懷上了大兒子,而兒子的爸爸,我的前夫,則是公公抗美援朝回來生下的。那個時候,公公已經四十三歲了,所以,我進門的時候,公公已經是六十七歲的老人了,因與前兩個兒女分離的時間久,很隔膜,公公就非常地痛愛兒子的爸爸和小兒子爸爸兩歲的小女兒,他們都是他老人家解放了全中國,跋山涉水后獲得的寶貝,又是與婆婆沒有共同語言的寄託,結果把兩個孩子嬌慣得自我而任性。
“她就知道看小鬼子殺人,別的什麼也不知道,有時候我想與她說個話兒,但她卻呼呼地睡了。”我知道公公最後話的意圖在於開導我。他這樣不是也過出了個和睦的家庭嗎,要我接受現實,學習忍耐。但我那顆脆弱敏感的心卻窺見了公公的孤獨和寂寞。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公公會每月都會甩個幾百塊錢,讓我買自己喜歡的衣服和好吃的,我知道,他是同情我被他慣壞了兒子的折磨,而給我的補償。為了報答他對我的關心,每每開資那天,我都會買很多公公愛吃的食物,這使公公分外地感動,對我陪嫁地關懷,甚至給我洗起了衣服。無奈,我就把那些不能馬上就洗的衣服藏起來,怎能勞駕一七旬老人服侍呢。
公公的寂寞還表現在他不喜歡過春節。每每過春節,一聽到了鞭炮聲響,他都會不停地,狠命地踱步,一邊踱一邊說:“放放放,有什麼好放的,像放槍,到了戰場上那槍響得比這熱鬧。”於是,又一一地講訴起,他那些死去的戰友,怎樣在轟轟響的搶炮彈聲里失去了生命。公公的家人似乎已經習慣於他春節的表現,很不以為然,但我的卻心沉沉的,。我想起曾看的一個蘇聯的小說,敘述的是一從前線歸來的老兵,看到後方的人花天酒地,竟然不平衡的要殺了他們。我似乎理解了公公的焦慮與憤然。於是,每到春節,我就會陪着公公,聽他一遍又一遍地講訴那些失去生命的戰友的故事。為了老人家不被這鞭炮再刺激,我還給織了一副能塞進很多棉花的棉耳塞,將那鞭炮聲隔離,過濾了。
凄婉着公公的寂寞,我有意識地培養看京劇的愛好,抱著兒子與公公一起看起了京戲,所以,到現在很多人還為我這個年齡,居然知道京劇里流派的特點,生,旦,凈,末,丑的常識如此地詳細而意外,其實這得感謝公公。
兒子的降生,給公公帶來了的樂趣是巨大的,走着,坐着,想着都是這個小孫子,每天一回到家,聽到的都是公公向我們彙報兒子的趣事。如許多小孩子一樣,兒子喜歡聽講故事,公公就不厭其煩地講訴,記得那個《小熊找朋友》,公公就講了不下二十餘遍,我都聽煩了,公公仍是百講不厭。
最忘不了,公公去世那天,緊緊地攥着我的手,說:“沒想到我得了你的孝順,你一定要把海波培養成才。”海波是公公給兒子起的乳名。見我熱淚滾滾的,他靜靜地看了我很久后,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然後揮揮手,昏了過去。我知道老人家說的“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指的是,若兒子爸爸的精神病就是醫不好,我肯定會離婚,但一定不能丟下他心愛的孫子。雖然被淚水包裹住了,說不得話來,可我還想對公公說:“放心,那怕有一絲能在一起的希望,我也不會離開你的兒子,我定會好好地照顧他,把你的寶貝孫兒養大。”但是,等我強壓下悲痛,試着表這個態時,他老人家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於是,我就哭啊哭的。
從精神病丈夫刀下逃出來的那日,不得不走向離婚路,我就在心底里掙扎地喊:爸爸,對不起。爸爸,我會把你的孫子培養成才。
公公是為了抗婚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而革命又不讓他拋棄婚姻,使陽春白雪的他,一輩子與下里巴人的婆婆捆綁在一起,為此,他不知做何感想,但是,革命的大熔爐讓他這個大少爺,成了一名獨立堅強勇敢的人,卻是有目共睹的。
正認為此,也許,他更懂得人生的意義,更值得我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