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稻穀一樣飽滿
人應該比一束稻穀活得更有韻味,更有深度。
——題記
我居住的小村莊就坐落在一片廣闊而深遠的田野的邊緣上。田野里種植着大片的稻穀,當落葉把秋天帶給村莊的時候,那些稻穀就把它們生命的光澤活力四射地向外張揚着。金色的谷穗在風的吹拂下,泛着金色的波浪,一浪一浪地從遠方搖晃過來,又搖向遠方,像夕陽下的大海搖晃着浪濤一樣,晃出一種很是成熟的韻味,那搖動的色彩里有着一種很溫馨很浪漫的情調。廣闊的田野中還站着一棵樹,墨綠色的,在蕭瑟的秋風裡依然很青春的樣子。遠看去,那樹就像海洋里立起的一根桅杆。稻穀搖晃的時候,那桅杆也似乎跟着晃動起來,田野就有了一種很壯闊的美麗。
母親常在這金黃的色彩里走着,像走在一幅畫里。她不時地捧起一束谷穗端詳着,口裡喃喃着只有她自己聽懂的語言,而她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里都流淌着微笑,微笑里藏不住農家人的幸福。母親一定在想,想這稻穀的生命開始時的嫩芽;想播種、插秧的時候,村子里忙碌的景象;也想這稻穀短暫的一生給人的貢獻。身子累了的時候,母親就急急地回家,帶着一身稻花的香氣。家不遠,是一間茅屋,土做的牆,草繕的頂,藏在桃樹李樹的枝柯里,而落葉卻鋪滿了她回家的路。
回家的母親就忙碌着收割的事情。她身子骨不行了,卻總是叮嚀着我們,倉庫準備好了沒有,收割用的鐮刀、袋子準備好了沒有,曬糧食的場地整好了沒有。閑暇的時候,母親就嘮叨着,說,這稻穀的生命不長呢,幾個月的工夫,就變得黃了,亮了,沉甸甸了,就能養活人命了,這穀子好着呢!人就輕飄得多了,還不如這稻穀來得實在呢!
母親的話總是那麼樸素,充滿着哲理的味道,尤其是在夕陽籠罩的黃昏里,她凝望着那片田野的時候,那神情讓我們這些後生總是琢磨不透其中的韻味。是啊,走入暮年的母親,看多了人生世相,草長草枯,她認準了一個理,那就是人要活着才能做點事情,而活着就要吃五穀雜糧,糧食才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呢。其實,人的生命比一束稻穀的生命長久多了,也應該比一束稻穀活得更有韻味,更有深度。然而,生活中的許多人卻不具備稻穀那樣的品行,他們總是把自己看得那麼偉大,那麼富有遠見,倘若取得一點成績,熱血就澎湃了,身子就搖晃了,飄飄然不知所以,越平庸越輕狂,越輕狂就越平庸,卻不知道自己竟然渺小得不如一束稻穀。稻穀在自己短暫的生命里,把自己歷練成一種只有謙謙君子才具有的風範,雖然自身是沉甸甸的,卻永遠是謙遜地垂着頭顱。稻穀想過自己的榮辱嗎?也許它搖晃的身姿就是對於人的輕蔑。在季節的輪迴里,人總是盼望着在自己的生命中能尋找到一種叫做成功的感覺,稻穀也有這樣的感覺嗎?
收割的時候,鐮刀在稻穀的叢林里左右飛舞,那金色的光芒就在刀刃上閃爍着,閃花了人的眼睛,而人的心裡就樂開了,彷彿聞到了米飯的甜香。在刀刃舞動的旋律里,原本挺直的稻桿就“沙沙”地躺下,它們躺下的時候也還是排着整齊的隊伍,齊刷刷地跟着你移動的身子一起延伸,直到田野的盡頭。一束一束的稻子捆綁起來像漢子般的堅實,它們齊齊地站着,望着廣袤的田野,側着身子聽着風從遠方跑過來的聲音,那站立着的姿態成了秋天裡的田野上一道美麗而獨特的風景。“金黃的稻穀站在∕割過的秋天的田裡∕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黃昏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收穫日的滿月在/高聳的樹巔上/暮色里,遠山/圍着我們的心邊/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一個叫做鄭敏的詩人在《金黃的稻束》里曾經熱情地謳歌鄉村收割后的田野,而真實的田野永遠比詩歌更有魅力更有韻味。
當我離別了小村,離別了那片熟悉的稻穀,走在城市堅硬的水泥路面上的時候,匆匆的步履總是那麼輕飄,那麼雜亂,再也找不到土地賦予我的那種叫做堅實的感覺,也感受不到鄉村泥土的那種柔軟與親切。大約是人的生命里缺少一種地氣的滋養,也就缺少了土地那樣的廣闊與深邃,缺少了土地那樣包容世間一切的胸襟。雖然稻穀養活了我們的生命,卻沒有養成我們具備稻穀一樣的品性,我們的生命變得浮躁而輕佻,這究竟是稻穀的悲哀,還是我們人的悲哀呢。世間的一切總是像一本充滿哲理的大書,等待着我們去閱讀,而我們卻永遠也讀不透,就像一束稻穀給我們的啟迪一樣。
又是秋風蕭瑟的時候,走在城市嘈雜的人群里,我又想起了那片熟悉的田野和那餵養我生命的稻穀。什麼時候才能讓自己的人生像稻穀一樣飽滿呢?
2007年11月寫於板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