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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的花衣兒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翠丫頭,死丫頭,快起來扯豬草去!”天還只露出魚肚白,翠翠娘就站在大門口扯着大嗓門直嚷嚷,全屋場的人都聽得見,大公雞嚇得直打鳴,大黃狗驚得“汪汪”叫,沉寂了一夜的村子因為翠翠娘的大嗓門又開始有了生氣。

  翠翠揉揉眼屎,臉未洗頭未梳,就拖着一雙露出腳趾頭的舊布鞋,挎着一個大竹籃出門了。清晨的山村有股寒意,空氣中到處瀰漫著白茫茫濕潤潤的霧氣,田埂上的露水打濕了布鞋有點刺骨的涼,翠翠打了個冷噤,想着豬欄里那兩頭永遠都喂不飽的大母豬,說不出的惱,“砍腦殼的該死的豬!”翠翠邊罵邊開始在田間地頭尋覓……

  翠翠住在茅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里,一個除了石頭什麼都沒有的窮村子,所以叫岩門村。一間間草房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村間,有一種沉悶的孤寂,西邊那幢最破舊的草房就是翠翠的家。家裡老老少少九口人,有80多歲的爺爺奶奶,兩個哥兒(哥哥),兩個兄兒(弟弟),爹娘拚命地在生產隊掙工分卻怎麼也喂不飽九張嘴。翠翠小學沒讀完,大嗓門的娘就買了兩頭小豬回來交給她:“丫頭呀,女兒菜籽命,讀書也沒什麼用,將來娘給你放個好人家。你就把這兩頭豬喂大了好交定購,娘給你縫花衣兒穿。”翠翠輟學了,“餵豬交定購,縫花衣兒”成了翠翠最大的夢想,扯豬草跺豬草餵豬食成了翠翠生活的全部。

  翠翠幾乎天天要扯豬草。那時,家裡一般每年要喂兩到三頭豬。爹娘和兩個哥兒要出工分,兩個兄兒要讀書,扯豬草的活兒就只有翠翠包幹了。每天早晨與下午都要扯豬草,上午洗豬草剁豬草。翠翠有個好朋友叫丫妹兒,比翠翠小四歲,因為娘是個癱子沒進過學堂,天天跟在翠翠後面扯豬草,翠翠有時候還偷偷帶本自己學過的書,扯完豬草后教丫妹兒數數認字,丫妹兒第一次會寫自己的名字就是翠翠教的,所以非常佩服翠翠,有時還悄悄帶個煮紅薯給她吃。

  翠翠天天與丫妹兒在一起扯豬草,想着豬喂大了有花衣兒穿覺得很甜蜜,豬草也就扯得更賣力了。有時還與村裡的夥伴一起提的提籃子,背的背筐子,跑到山坡野外去扯豬草,扯完了豬草就一起摘檬兒、尋土枇杷吃,貧窮的日子也單純得快樂。

  翠翠扯豬草很有經驗,認識的豬草多,扯得也快。開春的苦菜、棒棒草,麥苗地里的鋸鋸草、兒腸草,田埂上的車前草,溪溝里的糯米草,稻田裡剪刀草、鴨舌草、野蓮蓬,山坡上的野麻藤、野枇杷、臭藤樹葉等等,都是豬喜好的飼料。每次出去,回來便是一大筐豬草,村裡人都誇翠翠懂事能幹,會扯豬草,教訓自家孩子的時候總會說:“你看人家翠翠,跟她提草鞋她都不會要你呢!”翠翠奶奶逢人便說:“俺屋裡的翠丫頭勤快呢,一定能放個好人家”。

  翠翠每天把豬草背回來,在堰塘里洗乾淨,再在豬草盆里將豬草切碎,用鍋燒熟,基本上是青一色的豬草,偶爾還在豬草中拌點糠。那時喂的豬,長速也極慢,一般出欄要在10個月以上。到了生產隊里收定購豬的季節,也是翠翠最高興的季節,因為娘說了,交了定購豬就給翠翠縫花衣兒穿的。生產隊規定每戶每年必須要交一頭,由於豬長得太慢,有些家裡一年還完不成定購任務,常常挨生產隊長的批評。定購還規定了等級,甲等為158斤,乙等為128斤,丙等為108斤。翠翠喂的豬年年都是送的甲等豬,家裡年年得表揚,娘也就年年要翠翠餵豬,可卻年年忘記了給她縫花衣兒。翠翠又不敢問,因為娘好凶,開始有點失望,天天揪着自己的補巴衣兒夢想着什麼時候才能穿上花衣兒。有時和丫妹兒趕場的時候,站在花花綠綠的裁縫鋪前,就對丫妹兒說:“丫妹兒,俺明年再喂個200多斤的豬,娘肯定會給俺縫花衣兒的。”丫妹兒說:“翠兒姐你別急,等你做新姑兒的時候肯定有好多花衣兒的,你看英兒姐出嫁的時候有好多好多的花衣兒。”英兒姐是前些天出嫁的,娶親那天翠翠看到英兒姐床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新衣兒,摸來摸去羨慕得不得了,可有點想不明白的就是,英兒姐有了那麼多的花衣兒為什麼還哭得那麼傷心呢?就悄悄地問丫妹兒,丫妹兒說:“新姑兒出嫁都是要哭的,俺將來也要哭的,聽說還要專門學哭嫁呢。”翠翠悄悄地又有了新的夢想,希望自己不餵豬了,甚至討厭餵豬了,快點做新姑兒好穿花衣兒……

  草長鶯飛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翠翠不知不覺送了好多年的定購豬,轉眼間,就長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丫頭。可能是豬草扯得太多,採集了山村露水的靈氣,高挑的身材,挺挺的胸脯,一張鵝蛋臉粉朴朴的,兩隻杏仁眼黑漆漆的,走起路來兩根又黑又長的辮子一跳一跳的,說不出的美,一點都不象是大嗓門娘生的。雖然交了那麼多年的定購豬,翠翠家裡依然那麼窮,兩間草房更加搖搖欲墜的了,兩個哥兒也一直沒有說上媳婦,娘的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家裡就是一陣地震山搖,更不要說給翠翠縫花衣兒了。美麗的翠翠依然穿着補了又補的舊衣兒地里田間扯豬草,餵豬食,偷偷地夢想着自己的花衣兒。

  四月是草籽花開的季節。草籽花又叫紫英花,是一種專門用作田裡肥料的草,花開之後就融入泥土中了。當草籽花一片一片象雲一樣蔓延田地的時候,整個村莊變成了紫色的海洋。看到這一片片生命旺盛的紫色花朵就這樣恣意的開着,恣意的展示着春天可愛的氣息,翠翠和丫妹兒通常會忘記了扯豬草,高興地在田間撒野,甚至偷偷地躲在花叢中學哭嫁,喧泄着自己的青春。;

  那個春日的下午,日頭暖暖的照在草籽花上,春風拂過,紫色的海洋此起彼伏,美麗極了。丫妹兒悄悄偷了一本姐姐手抄的哭嫁詞本本,約上翠翠跑到離家很遠很遠的溪邊,躲在一大片奼紫的花叢中,讓翠翠看。翠翠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才知道新姑兒哭嫁明堂還挺多,見了長輩應該怎麼哭,見了姊妹怎麼哭,見了爹娘怎麼哭……丫妹兒不識字,急得讓翠翠一字一句的念給她聽。丫妹兒說:“翠兒姐,你再當新姑兒的時候,哭我怎麼哭呀?要不先試試吧。”說完采來一大片葉子讓翠翠蒙住眼睛,因為新姑兒哭嫁是要用手帕蒙住眼睛的。翠翠背靠着田埂,一隻手拉着丫妹兒,一隻手拿樹葉蒙住眼睛,模仿着英兒姐哭嫁時的樣子,開始哭了:“是我的丫妹兒呀,是我的姊妹呀。”只哭了兩句兩個人就你推我我推你倒在花叢中,忍不住一陣哈哈大笑,怎麼哭都哭不出眼淚來……不知不覺日頭只有丈把高了,兩個豬草籃還空空的,怎麼辦?翠翠說:“不扯滿豬草俺娘非打死我不可,要不我們到溪溝那邊去偷點草籽花,再在上面放點別的豬草,反正那邊又沒有人。”溪溝那邊是隔壁七生產隊的田地。兩個人偷偷地跑到溪溝那邊扯了大半籃子草籽花,正準備扯點別的豬草的時候,草籽花地里突然冒出一個兇巴巴的老頭,大聲地喝道:“是誰偷草籽花的?”兩個丫頭嚇得提起籃子撒腿就跑,可終究還是被那老頭給逮住了。“說!哪個生產隊的!是不是二隊的!說!娘老子叫什麼名字!膽子大得很呀,公家的肥料都敢偷!看我怎麼收拾你們!”兩個丫頭知道闖大禍了,嚇得直哭,報了娘老子的名字后,那惡老頭就把她們的籃子給提跑了。回家后免不了一陣雞飛狗跳,翠翠娘指着翠翠的臉轉前轉后的大罵:“死丫頭,賠錢貨,敗家子,哪門不快死到人家屋裡去。……”翠翠望着眼前手舞足蹈的娘,突然想起了剛才哭嫁本本中的哭娘詞:“是我的媽媽呀,是我的娘呀,你好狠地心呀,把我嫁到人家的屋裡呀……”一陣悲涼。

  過了幾天,隔壁生產隊來了一位嬸娘,提着兩個籃子,老遠就衝著翠翠娘喊:“他嬸娘呀,好事呀,我給翠丫頭找了個好人家,還給你家大兒找了個好媳婦呢。”翠翠娘高興得丟掉大糞桶,鴨母一樣搖搖擺擺就撲到了嬸娘身上,語無倫次地大聲嚷嚷:“李家嬸娘真的呀,真的呀,那真的就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是俺屋的貴人呢。”原來那天搶翠翠籃子的是七生產隊的隊長,家裡有兩個女兒和一個腳有點跛的兒子,聽別人講了翠翠家的情況后,就找到李嬸娘去翠翠家說媒,想把自己的大丫頭嫁給翠翠的大哥兒做媳婦,讓翠翠嫁給自己的破腳兒子。翠翠娘高興得合不攏嘴,一臉笑得稀亂,衝著翠翠直叫:“翠丫頭呀,你真的落到天堂里噠呢,嫁到生產隊長家有好日子過噠呢,你的大哥兒也能娶媳婦了呢,你真的格兒是個菜籽命呢。”可翠翠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想着那個跛腳男人,一陣陣的想哭。

  一個月後,翠翠家娶了第一個媳婦。二個月後,翠翠做了新姑兒。

  娶親那天,鄉里鄉親的都來看漂亮新姑兒。新姑兒的木床上堆滿了花衣兒、花鞋兒,新姑兒翠翠躲在厚厚的舊土布帳子後面,蒙住眼睛哭得天昏地暗,哭了嬸娘哭伯伯,哭了舅舅哭舅娘,哭了兄兒哭妹兒……怎麼勸也勸不住。丫妹兒坐在床上一邊幫翠兒姐收新姑兒錢(新姑兒哭嫁親戚是要給錢的),一邊勸翠兒姐不要哭,自己又忍不住地想哭。當大哥兒搭着一塊紅紅的背肩布進來要背妹兒出門時,翠翠一把抱住丫妹兒,一仰一仰地放聲大哭:“我的丫妹兒呀,我的姊妹呀,你的姐姐呀,嫁到人家屋裡呀,不曉得傷心呀,金盆兒打水呀,銀盆兒轉呀,轉到你妹兒的面前呀,才曉得傷心呀,新衣兒不好穿呀……”兩個扯豬草的妹兒坐在花衣兒堆里,抱在一起哭得千腸掛肚,好不傷心!

  一陣鞭炮聲后,抬傢具的隊伍就跑出了好遠。送親隊伍排得長長的,吹嗩吶的"響手"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蹦蹦跳跳吹得可歡。十七歲的新姑兒翠翠穿着紅紅的新衣兒、紅紅的新鞋兒走在送親隊伍中間煞時好看,可翠翠全然沒有做新姑兒穿花衣兒的驚喜,麻木的表情、機械的步履聽任嗩吶聲響徹雲天!

  一群娃娃追在送親隊伍後面,拍着手扯着嗓子喊:“新姑兒新姑兒你莫哭,轉個彎彎兒就是你的屋!新姑兒新姑兒你莫喊,轉個彎彎兒你就跨門檻!新姑兒新姑兒……”

  丫妹兒也追在送親隊伍的後面,跑出了好遠好遠……

  (一次回老家,偶爾見到了三十年前村裡的那位漂亮新娘,生活的艱辛已將她磨礪成一名老婦,全然尋不到一丁點年輕美麗的痕迹,除了感嘆生活的滄桑,那份美麗的回憶卻讓我記憶猶新,因為自己就是那個追在送親隊伍後面拍手喊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