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了,那年,我剛好十八歲。
十八年來,我求學、立業、成家、攜幼。不求聞達、不圖富貴。一直行走於自己所界定的成功的道路上,幸福於自己所默認的幸福的過程,這一切,除了其它諸多的因素外,還源於那無形的大愛。我認為:生命的延續,就是愛的接力,愛才是生命的DNA。真愛使心靈逐漸寧靜,家庭更加和睦,社會不斷進步,世界日趨和諧。於我,感受最深的是那無邊無際的父愛,而最難以忘懷是——父親那揮瓢的瞬間。
十八年前,我考上了大學,接到通知書的時候,已是九月七號了,離報名的時間僅有五天,好在父母早已把我“預錄”,為我籌齊了八百元學費以及沿途的盤纏,八號的晚上,母親把學費用麻繩縫在堂哥送我的一條西裝短褲里,再用茶缸裝滿開水熨好了我唯一的一條滌卡的民居服,父親則將幾個雞蛋和洋芋用下午從坡上摘回來的野茶葉熬成的水煮好,最後,為我點燃艾蒿,熏走了蚊蟲,好讓我好好的睡上一覺。
次日上午,天空放晴,我背上了行囊,告別了為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送行的親友,離開了剛剛“生輝”的門楣,和父親一起踏上了去武漢的旅程。
三點多,在干堰乘上了從利川開往萬縣的午班車,沿途上,父親和臨座的人們搭上了訕,有意無意的告訴別人,旁邊的我,就是從這窮鄉僻壤里飛出的“金鳳凰”,我則另有心情,推開了車窗,欣賞着齊躍山美麗的風景,尤其看好那隻翱翔於藍天的鷹,躊躇滿志的我,期待某一天也將搏擊長空,壯志能酬······
坡陡彎急,路窄車慢,其他的乘客們已經入睡,父親因為大集體時搞副業去過萬縣,所以一路向我講述着路途經過的地點,下蘇拉口的凶,爬老土地的險,還教我如何捏鼻憋氣使聽力恢復(後來學生物學方知,由於人從高海拔迅速降到低海拔,外界氣壓增大,耳膜受壓,導致聽力減弱,憋氣可使耳膜兩邊的壓力平衡,正常振動)。
不知不覺,落日靠山了,車也到了陳家壩,父親急忙向我介紹最先映入眼帘的一棟西式建築:“那就是萬縣的鐘鼓樓”,還說什麼:“萬縣有個鐘鼓樓,半截聳在天裡頭,比齊躍山還高”,因為有“利川有座齊躍山,離天僅有三尺三”之說。隨着車的下行,視線逐漸下移,終於見到了與心理預期相去甚遠的長江,河,窄窄的;水,混混的;船,少少的;或許,還不及萬盛米行的河埠頭那樣繁忙。然而,仍然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畢竟它同樣是母親河,心中的聖河,豈容我等污言與冷落。還有那江心的“千斤石”,足有上千噸,真的是女媧補天時掉下的嗎?至少,人類的智慧和力量是無法搬到那裡去的。不及多想,車已開上了斜對岸駛來的駁船,十來分鐘,到了北岸,尾隨着一起過江的幾輛車,幾個“之字拐”,便到了位於二馬路上的萬縣市港務局,父親叫我攥着那短褲上的包,一起下車了。在侯船室里,吃了幾個茶葉蛋和洋芋,算是當天的晚餐。
買好票,同時放進衣服的上面口袋裡,父親為我用別針別好后,一手提着背包說道:“離上船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們去趕一下場,昨晚,***說,萬縣的解放鞋是沙市產的,比恩施的要賴穿些,要我順便帶兩雙回去,還有這裡的鋁瓢瓜很好,家裡那把木質的無法再用了,也買一把”。買的時候,父親叫我單獨講價,說:“以後的日子,你得學會自立,包括買東西,現在的商販,賣價喊得很高,要狠心殺價,不然就會吃大虧,上街時,多邀幾個伴,以防小偷。”
回到碼頭時,我即將要乘的“江渝八號”已經到港,乘客們正紛紛的下船,父親很興奮的對我說:“這是能到重慶的最大的船,原來叫‘東方紅號’,我也僅僅見過,你可好,第一次看到就有機會坐了,要不是為了路上的安全,才不會花六十四元的高價讓你享受的”,迅速的,父親的情緒低了下來“等會兒,你一人上船,可以節約買送客票的一元錢,給你弟妹買點好吃的回去”,我的心,隨之難受,早先的歡愉和輕鬆,蕩然無存,眼角慢慢的變得濕潤。天,也下起了濛濛細雨,像是有意增添這別離的氣氛。
天,黑了,屋角的路燈亮了,輪船上的大探燈來回的掃視着江面。父親腋下夾着鞋,手裡拿着瓢,我和他對立的站着,背包放在中間,都把頭轉向了江面,什麼話也沒有說,這樣足足過了幾分鐘。旅客們開始陸續的上船,隨着擁擠的人群,我和父親一人提着一條背帶,順着碼頭的幾百步青石梯,下到了江邊,穿過駁船搭建的浮橋,來到檢票口,父親不得不止步了,終於,父親開口了:“記住今天早上你母親所說的話,‘管好錢,多留心;心穩口穩莫忘形,讀好書,常寫信。學校的電視信號好,到時候把看到的北京亞運會情況告訴我們。我不送了,你上船吧。”邊說邊把背包往我的背上推,“到時候情況好了,我寄錢來,假期也可以回家了······”
說話的同時,他被一位大個子的乘客撞了個趔趄,瘦弱的身軀險些倒在甲板上,瓢瓜擊在鋼管做的護欄上,發出哐當的聲音,我的心,一陣酸,淚水奪眶而出,“爸爸,你上去吧,我已長大了,就放心好了”“嗯,又閑啰嗦了,這麼大了,還哭,你上去,我回去了”,邊說邊回頭,只見他抬起夾鞋的手,在拭自己的眼角。我咬緊了嘴唇,也默默的回了頭,雙手握緊了背帶,拖着沉重的腳步,爬上了客船。
仿效着別人,以票換證,找到了四等倉的十一號床,藏好行李,洗漱完畢,躺上床鋪,準備休息,看看其他的人,除了一位戴着眼鏡的老人在看雜誌外,其他三人都在酣睡,還有一個床鋪空着,看來本室就我一人是剛上的,心裡自然踏實了許多,睡意也無,不如出去走走,了解一下這船的內部到底啥模樣,看看山城的夜景如何。
外面的雨還在下,江面上颳起了風,少見行船,船尾的旗幟在雨中吹得嘩啦嘩啦的響。主甲板的後面,有幾對男女在親密的呢喃,是否飄落的雨水也很甘甜?仰望山城,只覺燈光朦朧,不見輝煌。碼頭上的吆喝聲,汽笛聲,漸漸稀疏,也遠不及浪濤拍打船舷那麼震撼。江水猶如我的心一樣,不停的翻滾,夜的到來,城市不再喧囂,它該入睡了。獨我在思念,“爸爸,你是否住進了休息的客棧”
回倉問詢仍在看書的老人,船什麼時候走,方知:近期枯水,位淺,下游多險灘,夜過三峽不安全,天明后才啟航。所以,為了次日穿三峽、聽猿聲、看神女、過葛洲壩船閘,就強行休息了。
黎明,一聲長長的汽笛聲,刺破了江面的陰霾與霧靄,驚醒了熟睡的客人,也驚醒了我。船起錨了,我起床來到船頭,想再次瀏覽這融進長江懷抱的美麗的山城,當我的目光由上而下落在港務局旁邊的屋檐下的時候,我驚呆了,心,凝固了、呼吸,快停止了,那位左手夾着鞋,右手將瓢反扣在頭上當雨傘用的人不是父親么?難道······難道······難道他就這樣在石階上站了一晚,難道他根本就沒有休息······
船,逆時針調頭準備下行了,我,順時針繞着船舷不停的跑動,邊跑邊揮舞着手。此刻,父親,也看見了我,他將扣在頭上的瓢慢慢的取下,置於胸前,然後像揚湯一樣的平推出來。我知道,他的右手因為下煤礦得了風濕,又這樣舉了一晚,也許已經麻木,做出這個動作是很吃力的,所以很慢,慢得我錐心的疼,這一推,是否就是一帆風順的意思呢?我不很懂手語,更沒有學過旗語,我用心來理解,一定有此意。接着,他再次揚起手中的瓢,舉過頭頂,不停的揮舞,揮舞······
是在祝福:“一路平安”;是在叮囑:“認真讀書”;還有期盼:“孩子,一定要學成歸來,所有的親人等着你,再見,再見······”
船,順流而下。我,伏在尾部的船舷上,一手緊抓着欄杆,一手急迫的隨之揮舞着。父親,以及手裡揮舞着的瓢,碼頭,連同整個城市,漸漸的離我遠去,遠去。淚水順着臉頰落下,濺到甲板上,隨尾部捲起的浪花一道,流到江里,最終,融匯到永不枯涸的海里,與如山的父愛一起,凝成永恆。
十八年過去,那揮舞的瓢影,一直烙在我心裡;而那站在屋角的身影,是我今生所見最美麗、最為之動容的雕塑,它,早已在兒子心中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