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我又成了那個八九歲的頑童,不安分卻又有幾分新奇的坐在昏暗的教室里,講堂上的老師、鄰座的同學都是似曾相識的模樣。可是屋裡的光線的確很暗哎,書寫在陳舊黑板上的白色粉筆字也有些模糊不清了,就連老師的聲音也是飄忽不定的。我的心裡好像揣着一隻小猴子,屁股又好像坐在熱鍋上,不由得就扭來扭去的往窗外張望,窗外是一片小楊樹林,有麻雀在其間悠忽的飛起飛落,幾張白白的廢紙也在風中悠悠翻滾着。有幾個早放學的孩子擠在教室門口,往裡面好奇的期待的探頭探腦,可我一個也不認識。老師合上了書本,說放學了。照例,應該是大掃除了。我慌慌張張的往校辦公室跑,想要去找些什麼東西,剛進門,坐在辦公桌前的胖校長,手托着肥腮幫,吩咐說:“小虎,你去把鈴打一下。”我有些莫名其妙,卻又覺得理所應當,於是便返身到掛着鐵鈴的老榆樹下-----比馬脖下懸挂的銅鈴大,比寺廟的銅鐘小,用一根繩牽引着鈴內的舌頭作撞擊發音------扯住了那根無比神聖的麻繩,可不妙的是,我就如同扯住了一根僵死的蛇,一而再,再而三,愣是敲擊不出節奏清晰又宏亮悠長的鈴聲來。
我又羞又慌,一着急,醒了!
醒了。可我卻好大一會兒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緒還是離不開夢境的氛圍。一旁的妻子被我驚醒了,嘟噥了一句:“睡吧!”便又自顧自的翻身昏睡過去。我,卻還是睡不着,一動不動,瞪大眼睛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我們村離學校不遠,二里地。學校與大隊部一起並立在鄉村公路旁,是趕集上街的必經之地 。朗朗的讀書聲,對於還沒有上學的孩子也是有吸引力的,所以,我經常會同小玩伴們一起跑到學校去。學校那時候還沒有院牆,一片平整的場地上兀立着幾間低矮破舊的教室,但好歹有磚有瓦,已經算是當時較好的建築物了。我們經常做的是趴在窗檯外看老師在黑板上嘰嘰嚓嚓書寫粉筆字,聽台上一聲台下一片的讀書聲,覺得挺好玩。除此,我對那些高年級的男生們還有些小小的恐懼,因為他們分明都是一些大小夥子的模樣,課間的時候,通常都是三三兩兩的站在一起談笑,有時打鬧摔跤,還打唿哨。若見到我,便壞笑着用有些恐嚇威逼的口氣說:“過來!----喊姐夫!” 我不喊。他們互相使出了鬼臉,鬨笑,又恐嚇道:“喊姐夫。”--------有時候,我的二表姐也正好出來,甜甜的喚住我,便把我領到一邊說一會兒話。然後約定放學后同她一起回她家去玩。對了,我二表姐長得很漂亮的,身材欣長勻稱,瓜子臉,倆大眼,很清秀。若不巧,那幫小子欺負我的場面正好被撞見,那個小夥子羞得往人群后躲,我表姐也臉頰飛紅,卻偏不睬他們。我卻朦朦朧朧的知道了這些傢伙都在暗地裡喜歡她,心中便派生出了一些驕傲來。
若說這些記憶,都是美的,那麼,不妙的是,等我終於也讀小學的時候,記憶中卻摻雜了些許的苦楚。不好意思,我打小就是個很笨的傢伙。上學讀書這麼高級的事情先不說,就連玩耍,我也玩不出同齡小夥伴們的花樣來,比如說用彈殼、鏈條、鐵絲捏出一把火藥槍,我就一直做不來,只有眼羨的別人威風凜凜的份兒。簡陋一點的木叉彈弓,倒是也能湊合著做,可憐我又一直學不會爬樹,看別人小猴子一般抱樹蹭蹭而上,我只能如同樹懶一般笨拙而緩慢的往上爬,而且,還恐高!-----除了一般的嬉鬧外,我簡直要笨死了!
這麼笨,對讀書自然也很難上心。讀二年級的時候,我的腦袋便因功課太差被數學老師用木條教鞭
硬生生的敲出個腫包來。我眼淚汪汪的回了家,母親心疼了,怒氣沖沖的到學校吵鬧了一通。好在學校的老師都是三里五村的鄉親,勸慰了一番后,也就作罷了。過後,我的功課依然如舊,一直到後來的後來,都沒什麼大的改觀。所以,直到現在,我對兒女的讀書教育都是不敢過多指導的,因為若要現身說法的話,自己就是反面典型,多尷尬!---慘!
但是,若撇除讀書學習這一塊不談,那就其樂無窮了。老師約家長談話,對我的評價,每每總是驚人的一致,謂之曰:“夠聰明,就是不用功。”----我卻聽了更困惑,也很難重新定義自己的“聰明”在何處。現在想一想,自己那時候仍然是個“笨”。功課差,不就是明確無疑的例證么?!其實,我是個有些耽擱於幻想的孩子,即使是在課堂上,也能神遊;比如,別人在讀書,我也在讀書,但面對書中的插畫,很有可能心思就飄到自己想象的北京城去了。平日里,若不是嬉戲正濃的時刻,也會獃獃的自言自語去了,即使一個人,也能毫不寂寞的獨自玩下去。心不在讀書上,如何能學得好?
我的懵懂,成了大家取樂的對象。剛入學,我的叔叔就笑問我:“學校里有沒有漂亮的小閨女哎?相中了,我去給你說說,娶回來做媳婦。”我一想,班裡的確有個小妮挺漂亮,細白,扎倆小辮子,衣着也好。便說給了叔叔。他大樂,摸着我的頭,又細細的問下去。我便將自己所知的一股腦全倒了出來:那個小妮家裡是街上賣瓜子糖果的。他後來笑得簡直是樂不可支,拉住我的手到我家后又講給我的母親聽。我的母親也笑,然後才告誡我:“這是開玩笑哩。可別當真。”我點頭,卻有些不以為然:那小妮就是很漂亮嘛!
這樁笑料,在我們村裡流傳了好久,誰見了我總要取樂一番。
當這個笑話成了老笑話后,不知覺中,我已讀到了高年級。四年級的印象停留在鬥雞上,就是抱起自己左腿,右腿單腳着地蹦來跳去,兩人互相撞擊撩撥,左腳落地者為敗。學校空場地多,正適合這遊戲。我那時單薄瘦弱,若是一對一的話,通常落敗的時候多,尤其害怕對手靈活的“花雞”,稍不留意,便被對方撩中襠部,立刻撒手躺在地上夾緊雙腿,哼哼唧唧的叫起疼來,逗惹得滿場一陣鬨笑。
但我卻是喜歡組團作戰的玩法,激烈熱鬧。最開始的時候,敵人幾乎都無視我的存在,只緊盯着我方大將的一舉一動,我便悄悄的躲避在一旁,待到瞅定機會,從敵後或一側突然殺出,立即將敵方的大將撞翻在地。幾次三番后,我的地位直線上升,一開局,立刻成了第一被圍剿追殺的對象,一邊還大喊:“先宰了這偷咬人的狗!”我一邊拚命逃一邊回罵:“爺是楊子榮!”·····
到了五年級,我終於明白了,原來當年逼我喊姐夫的學長們早已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我們這時候,一般都是十四五歲了,留級生們可就又大了一兩歲,又都是大小夥子的模樣了。於是,男生們課間閑聚在一起的時候,開始裝模作樣的吸煙,講一些關於女生的葷話。有一個哥們兒,站在窗外,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用小鏡子反射陽光到教室里最漂亮的女生身上;那女孩在朋友的提示下,發現了這個猥瑣的傾慕者,漲紅臉站起身一通好罵,罵得那哥們 灰溜溜的躲到鬨笑着的我們身後。
對於情愛,我這時已通過讀課外書,模模糊糊的知曉了一些。我所謂的課外書,很雜亂,基本屬於飢不擇食的那一種,武俠、言情、課外作文、童話大王、西遊記、三國演義、甚至還有毛澤東選集、軍統內幕、半本紅樓夢 。五年級的班主任是我母親的娘家村裡人,我應該叫舅的,雖然是民辦教師,但對工作很認真。他在課堂上點名提問,我卻在下面默不作聲。待到我驚覺他是叫我時,他已站在我的面前了,一彎腰順手就從我的課桌里將我正痴讀的《反三國演義》抽了去。我頓時傻了眼,這書可是我好不容易借的呢。下課後,喚我到辦公室,當面將書鎖進了抽屜,含笑道:“畢業了,再給你。考不上初中,不給。”我臊得臉熱,只有點頭應允。
好在我的數學成績雖說糟糕,語文卻還較好,尤其作文,很得語文老師的重視。這樣的成績,勉勉強強的也就登上了小升初的榜單。我懷着欣喜又有些緊張的心情如約找到了班主任,他果然痛痛快快的將書還給了我。步出校門,我長出一口氣,心花怒放。
曾以為會就此與小學永遠作別了。不料想,我會在讀中專的時候結識一個讀幼師的女朋友。在尚未結婚,而她還在讀書的情況下,有人給我出主意,說小學校里現在正缺老師,我可以先代課一段時間,這樣她將來實習的話也就順當些。我一想,覺得也中。
我直接代課三年級的數學。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的是我同村,年齡大我一兩歲。課程安排很簡單,反正只有語數兩門課。音樂、體育等等,在課程表上也有,但根本沒上過。
第一次站在講台上,面對講台下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我心裡有些發慌。越慌亂越容易出錯,汗都要下來了。只好向同學們道歉說:“對不起。我沒做過老師。”然後,重新改過。 同學們笑了,是善意的笑。
雖說我這個編外的老師很有些不靠譜,但我很快就為他們帶來了歡樂了。因為我開設了音樂課。只可惜我並不懂五線譜之類的,系統的教給孩子們音樂知識根本做不到。我只好在黑板上直接板書上歌詞,然後一句句的教唱下去。都是些我喜歡也拿手的歌曲,《說句心裡話》啊啥的。後來,我的女朋友與同學來探望我,我不失時機的請她們上台教了一首正流行的歌曲,陳星的《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教室里的氣氛熱烈極了,下課的時候,整個學校的學生一下子就圍在我們的教室外邊。
給孩子們教了多少歌,我已記不得了,反正看着他們興奮而激動的模樣,我也很激動很高興。過節的時候,我收到了很多漂亮的賀卡,看住孩子們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出的熱切祝福,我很感動。
只可惜在真正的教學上,因為他們很長一段的缺老師,又加上我的確水平差,數學成績一直提高得不是很明顯。這種狀況一直到我家娘子嫁給我,她接手之後才終於有所改觀。誤人子弟,----嘿嘿,就是罵我這種人呢!
妻子也任教不長,正好教滿這一屆,便因為在教育局組織的招工考試中失利而離開了學校。我則開始了年復一年的外出打工生涯。學校的朗朗讀書聲,離我漸行漸遠了。
記得前幾年我在老家的公交車上,驚訝的發現一張熟識的面龐,原來是我教過的一個很活潑可愛的小女生。不過,此時的她已經是懷抱襁褓的年輕媽媽了。她也認出了我,一笑:“老師。你從哪裡回來的?”我也一笑:“內蒙。”正說著,孩子哭鬧了起來,她趕緊開始哄孩子了。我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着窗外綠油油的麥田緩緩后移 ,感嘆歲月的滄桑變幻。
離鄉日久,再歸去,小學校已被拆除一大半了,在馬路的對面重新蓋起了一棟二層小樓,說是新校舍。數次路過,終因物是人非,而不曾勾起入內一觀的慾望。
據說,現在學校的狀況很冷清。自從打工潮以不可逆轉的氣勢席捲這片古老的土地后,漸漸的,能將孩子一併帶往異鄉寄讀的都帶走了,比如我。而迫不得己將孩子留在家鄉的,又有多半的人不惜花重金將孩子送到縣城私立的寄宿學校去。只有老人的空心化村落,讀書聲稀少的學校,讓這片曾人氣繁茂的土地日漸歸於沉寂,只有過年或播種收穫季節才會曇花一現出它的喧鬧。
羈旅飄泊異鄉多年,我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未來的出路在何方。小學校,即使夢中縈繞千百回,也且只存在夢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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