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蕭軍作報告 蓋生
餘生也晚,又人微無名,與蕭軍先生談不上有什麼交往,只是小時侯,偶爾聽曾在原東北交通工路總局工作過的爸爸提起過他,說蕭軍是個喜歡講真話的硬漢子,也是第一個從白區投奔共產黨的作家,魯迅先生很賞識他和他的妻子張乃瑩(蕭紅)。寫過《八月的鄉村》,到延安由於脾氣暴躁、性情耿直挨過整,解放后叫他到撫順煤礦體驗生活,寫一本《五月的礦山》又出事了,後來就被剝奪了發表作品的權力,如此而已。至於《八月的鄉村》和《五月的礦山》看都沒看過,對他本人更談不上有什麼了解。
直到上大學后,在圖書館偶爾發現了《八月的鄉村》這本書,就借來看看。其實,就蕭軍在當時所編寫的文學史中的地位而言,即便是作為反面例子一般也很難提到他。但出於好奇,還是仔細讀了一遍。實事求是說,雖然人物、故事和諸如《鐵道游擊隊》、《苦菜花》、《野火春風斗古城》等比較起來感覺還算別緻,但對他那土裡土氣的文筆卻不十分喜歡。只是對其中一句話最感興趣,那就是“當人知道災難不可避免時,反倒鎮靜了”。這倒不是因這句話多麼富於精闢的哲理,而是感到他真實地道出了一種絕境體驗,因為類似的體驗我在鄉下經歷過。
正巧,在我看過這本書不久,蕭軍先生來了。系裡通知有興趣的學生可以去吉林大學理化樓報告廳去聽報告,我自然去了。我不清楚蕭軍先生為什麼沒到師大來,因為據我所知,師大中文系的蔣錫金先生在上海文藝界作詩人時,剛從東北來上海的蕭軍就曾住在他家,似乎還是蔣先生介紹的他與魯迅先生認識的。而且,蕭軍還曾在師大的前身東北大學的文學院當過院長,許多老先生他們應是共過事的。也許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結?後來才聽說,下一場報告就是在東北師大舉行的。
蕭軍那次出場是出人意料的。這倒不是人們對他期待過高,從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似乎也只能算三流作家。儘管如此,和他同時期的作家畢竟已為數不多,況且他還有過一些傳奇般的經歷,諸如行伍出身,喜打抱不平的拚命三郎等。總應該英武中透出儒雅,或儒雅中顯示出英武吧?實在沒想到的是,他的衣着打扮給人的感覺竟像一個十足的退休老工人,甚至象個殺豬賣肉的。他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一件又舊又髒的普通勞動布工作服隨便披在寬厚的身板上,裡面是極普遍的紫紅色粗糙的運動服(當時叫衛生衣),而且領口已油汗漬漬,下身是一條肥大的灰色滌卡褲,腳穿一雙好象從來沒打過油的舊皮鞋。白花花的板刷頭,一張國字臉,皮膚又黑又紅,象個整年在海上風吹日晒的漁民,只是目光炯炯有神,但又缺乏文人應有的含蓄。也許是出於對主賓的尊重,陪同的著名詩人、學者公木教授竟也一身老工人打扮,也穿一件勞動布工作服,不同的是公木先生皮膚有些蒼白。
但蕭軍一落座,洪鐘般的嗓音和幽默、機智的談風立刻吸引了在場的聽眾:“我這次出來是探親訪友,沒想到還有什麼報告。這麼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使用“交待”這個詞,從延安整風到文化大革命,我已經交代過無數次了,所以有人說我們這些老傢伙是“出土文物”....下面我就把我這“出土文物”的經歷向大家“交待”“交待”。”大家一陣鬨笑。由剛才對蕭老先生衣貌的輕慢,立刻轉化為沒有拘束的親切感和由衷的敬佩感。他說離京時有人通知他過幾天要為“文革”中受迫害致死的原中組部副部長劉某人的追悼會。如果不是已定了車票就留下參加了。他話鋒一轉:“這倒不是我對劉某人有什麼特殊感情,他就是當年親自為我定罪的東北局組織部長,他到底也被人整死了。事實上,愛整人的人早晚也得叫人整死。我要參加他的追悼會,就是要看一看整人的人到底還有幾個活着!我早就發誓,我要和他們展開生命競賽,看誰能活過誰!”聽眾中不由爆發一陣熱烈的掌聲,並深深地為蕭老先生的幽默、坦率、疾惡如仇,致死也不原諒敵人的魯迅遺風所感佩。接着,他又回憶起與蕭紅結識、相愛、分手的經歷,其中,雖然也有所迴避,但總的來說,還是坦率、負責任、勇於自審精神的。尤其當他說到“文革”時的文廟批鬥會,其殘暴、兇惡真是令人髮指,至今回憶起來仍不寒而慄。他說,那次把在京的大牛鬼蛇神都驅趕到文廟大殿前的廣場上,圍成一圈,中間焚燒着珍貴文物,然後小將命令不分男女,一律剝下上衣用皮鞭、皮帶拚命抽打,只聽拍!拍!皮鞭打在人皮肉的聲音,但沒有一聲求饒,也沒一聲哭喊。他感嘆道:“這些人,真是中華民族的脊樑”,他本人幾次想要和他們拚命,但都被老舍先生用哀求的眼神阻止了。為不牽累別人,他只好忍住了。說他好在會氣功,抗過這一劫。但就在那天的晚上,老舍先生,剪伯贊先生、馬連良先生等都含恨自盡。
通過對蕭軍先生驗明正身式的瞻仰與傾聽,使我改變了有關文人的固定看法。真正的文人,就應該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敢愛敢恨、能文能武的真誠之士,也使我理解了什麼叫“真人不露相”。也許,僅在文學成就上,蕭軍先生不足與大師型作家比肩,但在人格上,他卻是文人中少有的頂天立地豪氣衝天的真人。
後來,通過媒體片片斷斷地了解到蕭軍先生的一些行蹤,諸如與女兒在某地旅遊,參加某出版社為其出版文集的首發式,在某大學演講,等等。1988年,得知蕭軍先生病故,享年81歲。其實,在我看來,如果蕭軍先生性情不是如此剛烈,以他的身體素質,應活得更長久些。當然,若如此,也就不是號稱文壇拚命三郎的蕭軍了。這就是蕭軍先生給我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