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忠貴
1975年9月1日,我背起母親給我縫製的書包,興奮的走向東安小學。兜里裝着報名費,手裡攥着戶口簿,混入人流,走在不很寬但踩得光溜溜的蜿蜒田塍路上。無暇去欣賞兩邊水田裡綠油油茂盛的禾苗,不時抬頭望望,不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映入眼帘,學校就在山腳下。
跨過一座獨拱石橋,這是一座老橋,頗顯滄桑,沒有欄杆,完全由石頭壘砌而成。橋兩側的石壁上鑲嵌着苔蘚,還有青藤在攀援依附。橋下的水不很深,卻清澈透明,卵石游魚歷歷在目。
進了校園,只見左手邊與路平行由北至南一排房子,靠北面一兩間是教師宿舍,靠南面幾間是教室;右手邊由東至西一排房子大都是教室,中間一間是辦公室。全都是青磚黑瓦的平房,前面有走廊,黑硬的泥巴地面,透着涼氣。
我怯怯的走進辦公室,辦公桌橫七豎八,許多老師面前圍滿了報名的學生及家長。一年級班主任,就坐在門邊,白皙的皮膚,直挺的鼻子,黑亮的眼睛,微卷的秀髮,很漂亮像城裡人。她很慈善,臉上帶着笑容。她看了看我的戶口簿,覺得很為難,起身去了西北角落的一張辦公桌,和獨自坐在那兒的校長交談了一會兒。那位校長個子不高,清瘦的面容,但不苟言笑,顯得很嚴肅。我認識,他經常在村莊里的牆上寫標語,毛筆字寫得遒勁峭拔、洒脫自如,我們一大群小屁孩就在邊上看熱鬧,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似乎看到校長凝重的搖搖頭,心裡便預感到不妙似的突突直跳。果然班主任回來后告訴我,不能讓我報名,說是家庭成分不好,什麼地主富農子女之類的。我急得要哭了,因為讀書是我夢寐已久的事,但可以感受到她的不忍與無奈。我哭着回家,向母親講述,母親又急匆匆的拉着我去了學校,和校長理論了一番。最後還是沒報上名,回家的時候我非常沮喪,看着同村的其他報了名的同齡人,嘰嘰喳喳,像歡欣的麻雀,我嫉妒羨慕極了。
第二年,即1976年9月1日,我又去報了名。還是那位班主任,姓陳,據說她蹲班帶一年級帶得非常好。這次順利的報了名,她慈愛的撫摸着我的小腦袋,柔聲說著:“現在政策寬鬆了,你能讀書了,可要好好珍惜喲!”陳老師身材窈窕,說話輕聲細語,臉上總是帶着和藹可親的微笑,我似乎一下子和她拉近了距離。後來才漸漸了解到她丈夫也姓陳,也在學校教書,高高的個子,皮膚白凈,感覺有點驕傲,性子急,生氣的時候嘰里咕嚕說個不停,嘴巴歪起來,唾沫四飛。後來接觸久了,也發現其實人挺善良挺熱情的。他們夫妻是上海人,是下放到我們這兒的知青。我們的班主任性格溫柔,對丈夫是體貼入微,兩人可以說相敬如賓。
有一次,上課時,陳老師發現我抽屜里有兩個西紅柿,一個紅得透明,一個還半邊泛青。那時候,這可是稀罕物,她問我從哪來的?我頓時做賊心虛,臉漲得通紅,眼睛不敢看着老師。陳老師敏銳地發現其中有問題,便把我連同兩個西紅柿帶到了她家裡,就在教室的隔壁。在她軟硬兼施的詢問下,我的防線崩潰了,我老實作了交代。
那是頭天晚上,我經不住鄰居兩個小夥伴的教唆引誘,瞞着父母,說是到同學家裡玩,其實是去了監獄大門對面的菜園子里。那一片菜地比馬路低洼很多,但面積很大平坦遼闊。犯人種了一大片的西紅柿,紅彤彤的像小燈籠掛滿了枝葉間。我們白天見了,饞得直咽口水,但不敢輕易去採摘,因為有犯人看守的,很兇。我們經過研究,決定先到別處去玩,等看守的犯人睡了,再去偷摘。都已九點多了,我們蹭到菜地邊瞅瞅,犯人睡覺的草棚還亮着燈。我們三個人不敢輕舉妄動,龜縮在一旁等待時機,那時候真覺得時間難熬。後來草棚里的燈終於熄了,但月色明亮,我們不管衣服臟不臟,像當兵的匍匐着從菜地溝槽里爬過去,分別採摘了五六個,用衣服兜着,便匆忙爬出來。然後坐在河邊的碼頭上,洗了兩三個,狼吞虎咽的品嘗着。我還帶了兩個回家,塞在父母不易察覺的地方。心裡怦怦直跳,這是不能讓母親發現的,否則難逃一頓打,還要跪在堂前懸挂的毛主席像前反思反省。於是第二天便帶到了學校,也好向同學炫耀一番,沒想到被陳老師給逮住啦。
陳老師聽了我的交代,很嚴厲的盯着我,鄭重的告誡我做人手腳要乾淨,以後千萬不能再犯。陳老師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地給我講了一大堆道理,大致是偷竊是一種不良的品行,養成習慣,以後會走上犯罪的道路,到時候就悔之晚矣。我還記得她還引用了《三國志-蜀志傳》里劉備去世前給其子劉禪遺詔里的的兩句名言: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我當時嚇壞了,紅着臉連連點頭。陳老師把兩個西紅柿洗乾淨給我吃了,她沒有向學校反映這件事,也沒有在班上提及這件事。倒是我緊張恐懼了好幾天,怕事情發酵,在家挨打,在校臭名遠揚。後來看到這件事不了了之,煙消雲散,我慶幸不已,再三警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轍,不能辜負陳老師的寬容和愛護。
我們挺幸運的,陳老師破例把我們從一年級帶到了三年級。我學習上很勤奮,成績挺好的,陳老師經常表揚我。排座位時還安排她洋娃娃般的女兒與我同桌,我感到莫大的榮幸無上的光榮。偶爾,放學的中午,暴雨驟至,電閃雷鳴,雨鞭橫掃,我滯留在教室。陳老師會喊我到她家吃飯,她那永遠高昂着頭的丈夫也會熱情招呼。那菜是她丈夫燒的,色香味俱全,印象最深的是小白菜,在白瓷盤裡綠得鮮活。我總是蜷縮着,羞怯的不敢下筷,陳老師便憐愛的夾到我碗里。那是我在家裡吃不到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因為那時我家子女多,家裡窮,日子過得苦,整天在田間勞作的母親倉促間燒的菜簡單粗糙。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當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菜紅綠相間的色澤美、爽口滑溜的味道美還記憶猶新;陳老師那甜美的嗓音還清晰在耳畔。每每想起,心裡總是暖暖的,有股熱流在眼眶裡漾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