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古鎮,是近年聞名於重慶的一個小鎮。它位於沙坪壩童家橋,座落在一個叫做黃泥磅的山崗下,面江背山。山崗的後面,是一條整日里響徹着喧囂混聲的公路。因了山崗的阻隔,形成特殊的空間效果,古鎮里感受不到背後的囂燥,顯得寧靜安謐。
兩條青石板路,從山崗兩邊成“入”字形向古鎮延伸,蜿蜒到達江邊交匯。道路兩旁,盡為低矮的平房或吊腳樓。清一色的磚瓦泥木的穿斗式結構,依山傍崖而築。狹窄的一溜平房順地勢起伏而高低錯落;寬闊處,幾座庭院依崖坎邊沿而團圍聚合。青石板路指向哪個角落,這老舊低矮的房屋便在兩旁排列到哪個角落。說是街,卻名不副實,其實整個古鎮多為巷。
徜徉在古鎮街面上,撲面而來的是寧靜的氣韻和古遠的格律。
你看,那木柱、橫樑、夾壁牆;那雕鏤的小窗、歪斜的門楣;房上泥瓦,當街磚牆,無不顯示出久遠年代風霜侵蝕的痕迹。街面上,男女老幼,着裝簡樸,神色閑淡。老嫗拄杖,靜靠門框,沐着慵倦的些微陽光;一處兩開木門前,幾個老丈,或依在老舊的竹木圈椅上,或坐於門前石凳上鋪就的蒲團中。圍坐一張表面斑駁裂皺的木桌,幾個色澤深黯、透出幾許拙樸風味的盂碗茶盞,竹篾外殼的暖水瓶卓然矗立木桌中央。
對於一個在快速的生活節律中疲於奔命,聽慣了都市喧響,看膩了摩天大樓的人,置身於這般寧靜古鎮,這般淳樸的街面上中,我不禁喟然感嘆:“好一個都市中的鄉村!難得這一份悠遠的寧靜!”
“是啊,多少人踏上這片土地,都會平生遁世之念呢。”
有人搭話。側目看去,一位中年婦女與我比肩而行。得色橫溢的言詞,簡樸素淡的裝束。不待我開口,她又道:“其實,這悠遠的寧靜還不是我們這小鎮的驕傲。更值得珍視的是我們融融的人情。”
“何以見得?”我問。
“你自己看吧。把這裡的民居建築特色,於都市人居環境比一比,就會明白。”莞爾一笑,顧自前去。
我順着她的指點,徐步觀瞻着這緊依密傍的街面民居。同一條街沿,門挨門,窗鄰窗,出入門楣皆可腳碰腳,肩擦肩;道路兩旁,屋對屋,戶看戶,敞開柴扉盡可一覽無遺。這家鍋里的飯菜香氳,隨風飄散到別人碗里,那家翻箱倒櫃的啟閉聲響,順音鑽進鄰人耳中。生存間距如此之近,人居密度如此之大。低矮狹窄的房舍中留不住人,自然就走出戶外,彼此以青石板街面為活動中心,因之便營造出融融的人情。而都市中的建築,每一套家居如同一個蝸殼,人一進門,便封閉在與世隔絕的穴洞里,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缺少閑暇中最展現人性本質的交往。如此一來,自然人文環境毀滅了,人情淡漠了,民俗便一天一天銷蝕殆盡。
唉,現代社會津津樂道於物質文明,卻暗自悲嘆着精神蠻荒。
古鎮最熱鬧的地方,當算臨江的街口,站在街口向下一望,但見清波碧水,煙雲淼淼。從大巴山發源的嘉陵江,蜿蜒千里流到這裡,被下游不遠處寬闊的鵝卵石灘涂所阻擋,形成一個大迴流,內陸人把它叫做“沱”。沱面水域寬闊平靜,是一處天然的江上良港。過去,古鎮就憑藉這天然的江上良港,形成熱鬧繁華的商貿集散地。
這個小鎮,說它“古”,可以追溯千年歷史。它與重慶這個古老的城市同時誕生。
“寶輪寺”,一名“白崖寺”,層層疊疊的樓堂殿閣依山傍崖而建。寺內終年鐘磬不絕,香煙繚繞。此寺始建於西魏年間(535—556),可見其年代之久遠。清人有詩讚曰:“撥雲尋古寺,崖破洞重開。踏遍空王界,深篁闢草萊”。能想象出當年那古木森森,修篁鬱郁,芳草萋萋的絕佳環境。真乃有情眾生心發菩提、追求正覺的殊勝境地。
有一處古迹曰“深水井”。傳說原為一處枯井。明朝建文帝朱允妏在朱棣攻陷應天府(今江蘇南京)后,剃髮為僧,從皇宮后的水門逃出,浪跡江湖,流落到渝州小鎮磁器口,被聞訊追殺的官兵所逼,藏於此井中避難。饑渴難耐之際,枯井中突然清泉噴涌而出,甘甜可口,飲后饑渴頓消。而今此地憑井開了一茶肆,慕名而來的遊客,或小憩、或長坐,皆手捧一杯清茶,款款消融神疲身乏,悠悠遙思雅韻古趣。
“寶善宮”,原為一道觀,建於一處僻靜之地。小巷逼仄,曲徑通幽,庭院四合,明清遺風。抗戰時期,此處闢為四川省立教育學院附屬嘉陵實驗小學。美籍華裔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丁肇中博士,童年時就在此讀小學。庭院中現築有他當年懇讀之銅像。正對大門的教室里,還標有其當年就讀的座位。2002年,“寶善宮”建立起全國首家教育博物館。內藏珍貴的歷史文獻文物頗豐。
風靡中華的長篇小說《紅岩》中,地下工作者華子良被捕后裝瘋脫險,就在這古鎮的一處陡長的石梯上。此處現立有他脫險時的一尊銅像。
……
從懷想歷史到注視現實,是主觀的探索;從眼前景物而追懷歷史,是客觀的印證。當年的風流餘韻早已是殘痕夢跡,憑弔過往,又是何等的低徊惆悵!
隨着改革開放的步伐,重慶這個古老的城市近年來掀起了現代化建設的熱潮。整個城市已經是“舊貌換新顏”,初具國際都市化規模。當年的古老遺迹一點點的被摧毀,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唯獨這小鎮,像一位少女不肯失卻那寶貴的童貞。她被現代化都市遺棄在腳邊,依然故我,毫無怨艾。她有她執著的信念。她堅信有一天,現代都市人會在喧囂燥動之餘,重新尋覓過往的寧謐,緬懷雲茫煙淼的古遠。
終於,有人來了。離去后,把一張張流溢着墨香的報紙散播開來,把一幅幅閃動着五彩的畫面投上熒屏。
終於,有人來了。把一張張墨綠或艷紅的大鈔從腰間彌撒開來,把一個個匠心獨運的餐館旅店牽曳至此。
於是,奄息落寞的古鎮重又拾起往昔的夢境。循着傳播媒體的指引,行商坐賈的招徠,中外遊客絡繹不絕,紛至沓來。
古鎮的開發,已經擺上了政府的議事日程。看,那古鎮旁正在興建的寬闊高矗的觀景平台,從恢宏的構架就可以推想功德圓滿后的現代輝煌。據說,政府勾畫的古鎮開發藍圖,將一展小鎮古遠的風采。
站在臨江的平台上,望着嘉陵江水面,眼觀古風猶存的小鎮,仰視那高聳鎮邊的現代建築,我不禁浮想聯翩。我為古鎮的淳風朴俗而陶醉,更為古鎮的悄然獨立而欣然。當今世界。還有多少現代化的都市中,尚存古風猶烈,民俗淳厚的世外桃源呢?古鎮的上空,至今還飄蕩着十九世紀的氣息,可是,在這清芬的空氣中已經滲入了來自塵世的脂粉,超然的凈土中也蒙上了凡俗的塵埃。偉岸的觀景平台,俯瞰着低矮的平房和吊腳樓,揚起一絲嘲弄的微笑。
現代人具有太強烈的開發意識,有了一點淺薄的發現便太愛炒作;有了一點商機,便大肆渲染,妄說開發。當古鎮在現代意識的開發中,失卻了那一份賴以憑弔的寧遠,毀滅了那一份賴以緬懷的古樸,還有多少價值呢?
想留住古遠,最多不過是添加一些仿古建築。可仿古有太多的人斧痕迹,太多的矯揉造作。既然這古鎮已經寧靜,何必再讓它喧囂?既然這古鎮已經古樸得卓然有格,何必再讓它混雜得不倫不類?如果不懂得珍惜,這都市中的稀世之珍便會由此而短命。
短命,常常是由於短見。
我說,就讓這古鎮真正的古吧!古,就應當古得質樸,古得自然。
2009-4-28定